田二姑娘說是要回娘家去,誰也沒有領會到有第二個娘家。當她坐的人力車停下來時,卻是劉經理家大門口。她付了車錢,走進大門的時候,守門的老李,迎著請了個安,笑道:“你大喜了。”二姑娘站住,向他點了兩點頭,還沒說話,那老李笑道:“太太出去瞧電影去了。”二姑娘道:“坐經理車子出去的?”老李道:“經理在家。”二姑娘在身上掏出一張五元鈔票,放在窗戶台上,用手拍了兩拍,笑道:“給你買雙鞋穿罷。”老李兩屈腿請了個安道:“又要你花錢。”二姑娘隻向他微笑,踏著高跟鞋,進到上房去了。
劉經理的家,是有東方之美的高等住宅,更配著西方式的衛生設備。單以劉經理私人辦公室而論,外麵是紅漆柱的走廊,配著綠格窗戶,院子裏撐上綠柱的藤蘿架。架上葉子,凋零得幹淨了,陽光穿著藤枝,篩了滿地的花紋。二姑娘由旁邊月亮門鑽進來,但見三五個小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,找尋食物,院子裏不聽到一點聲息。二姑娘卻故意把高跟鞋踏得突突作響,果然這響聲有了反應,正麵屋裏的窗戶簾,掀開一角,有張人臉在那裏一閃。
二姑娘繞過了走廊,在正屋側麵的小門裏進去。隻一拉門,便有熱氣,向人身上撲將來,隨著這熱氣,也就是一陣香氣,因為這屋子裏擺下了許多的鮮花盆景,都開得很繁盛。劉經理手指頭裏夾了半支吸過的雪茄,背了兩手在屋子裏來回的走著。二姑娘進來了,他還是來回的踱著,臉上帶了一點笑意,站住向二姑娘望著。二姑娘笑道:“有錢的人家,到底是有錢的人家,這樣的冷天屋子裏又香又暖和。”劉經理將手向她周身上下都比著畫了一下笑道:“瞧你穿得這樣的美,淡綠色的綢袍子,外加著咖啡色的昵大衣,熱鬧中帶著雅靜……”二姑娘連連搖著手道:“得啦,得啦。趁你太太沒在家,正正經經地談兩句話罷。”她說著,自在沙發椅子上坐下,背向後靠著,對劉經理道:“有好煙卷,賞我們一支抽抽。”劉經理正待伸手去按電鈴,二姑娘便搖著頭道:“別叫人來,在進門就花了五塊。咱們就這樣談談。”
劉經理便不按鈴,在她對麵坐著。二姑娘道:“你現在怕沾著我了,我身上也沒長著刺,會紮了你?那樣老遠地坐著幹什麽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不是那樣說,你以前是田二姑娘,現在是丁二奶奶,這其間當然有些不同。但願你以後夫唱婦隨,以前的事,一筆勾銷。”二姑娘鼻子一聳道:“哼,一筆勾銷那怎樣能夠?他對我的事情,十分不諒解。”劉經理道:“他不諒解到什麽程度呢?”二姑娘道:“表麵上他很平和的,隻是冷言冷語的,說得很難受。”劉經理道:“這點醋意也是不免的,你好好對待他,慢慢的他也就忘記了。”二姑娘道:“他怎麽能忘記?我的肚子,一天比一天大,他瞎了眼不看見嗎?”劉經理將雪茄放到嘴裏,連吸了兩口,噴出煙來,微笑著道:“你放心,他一天在公司裏作事,他一天不敢追究這件事。憑他一個趕馬車的人,白得一個美媳婦,又有一個每月四十塊錢的位置,人財兩得,還有什麽不足的?”二姑娘道:“也不為著這公司裏的一個位置吧,不然,過門第一天,我們就翻臉了。我心裏明白,可是他既然是很勉強,不久總要出岔子的。昨晚上回來,我聽到他和老太太說話,那個楊月容又出來了,現時在東安市場一家茶樓上清唱,他今天下午就要去捧她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這是你吃醋了,告訴我有什麽用呢?”二姑娘道:“我真不吃醋呢!不是為著肚子裏這個累贅,根本我就不嫁丁二和了。今天我到這裏,托你一件事,辦不辦在你。”
劉經理笑道:“話還沒有說,你就先給我一點顏色看,大概這事情是不大好辦吧?”二姑娘道:“二和不是要聽清唱去嗎?當他在聽的時候,希望你也去罷。”劉經理道:“你的意思,我明白了。以為我在那裏,他就坐不住。”二姑娘道:“當然。我是這樣想,隻要你連去三天,他就會永遠不去了。”劉經理道:“我就讓他去聽得了。在外麵賣藝的女孩子,什麽大人物沒有見過,她決不會把丁二和這種人看在眼裏的。”二姑娘道:“我沒有把他們過去的事情告訴你嗎?若不趁早去攔著他,那我敢說,不到一個月,姓丁的就會同我決裂。決裂,我不含糊,可是他說出來的理由,一定受不了。到了那個日子,也是你的累。”劉經理將雪茄銜在口裏,深深地吸了兩口,因道:“你這個主意,雖然不錯,可是隻能禁止二和不去捧場,他若是暗下裏和姓楊的來往,有什麽法子禁止他?”二姑娘道:“先攔著他不去捧角再說。暗下裏來往我再在暗裏頭攔著他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隻聽到你們說楊月容左一段豔史,右一段豔史。到底是怎樣一個美人兒,我倒要去瞧瞧。”二姑娘道:“今天二和準在那裏,你就去罷。去了叫聲倒好,我也解恨。”
劉經理扛著肩膀笑道:“你就這樣白來一趟嗎?”二姑娘將臉色一板,橫了眼望著他道:“你不說我已經是丁二奶奶了嗎?”劉經理道:“現在我還是這樣說呀。我也沒有別的意思,覺得你來過之後,煙沒有抽我一支,茶也沒有喝我一口,就這樣的走了,我有點招待不周。”說時,把兩隻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,將背向沙發椅子上靠著,架起右腿來,隻管顛著。二姑娘道:“招待周與不周,我倒不管。但望你負一點責任,把我身上這點累贅給我解除了,我就感恩不盡。”劉經理道:“這也沒有什麽關係,到了那時候,你拿我的名片到醫院裏去就是了。”二姑娘又將眼睛一橫,點點頭道:“哼,你倒說得很自在,到了日子,上醫院一跑就了事?請問,由現在到那發動的日子,這一大截時間,我怎麽對付著過去”劉經理笑道:“這個……”說著抬起手來,連連地搔了幾下頭發,嘴裏跟著還吸上了一口氣。
二姑娘先是鼓了嘴,隨後也就彎著腰,噗嗤一笑道:“你們當經理的人,也就是這點兒能耐。”劉經理道:“不是為這一點原由,我極力地敷衍丁二和幹什麽?”二姑娘道:‘‘你知道用手段敷衍他,你就該知道用手段製服他。”劉經理道:“說來說去,還是那一句話。車子可不在家,要不,我馬上就去。”二姑娘道:“你就在汽車行裏叫一部汽車去,又算得什麽?”說著,手扶了茶幾站起來,因道:“我可要走了,是我的事,也是你的事,你若是不辦,到了那個節骨眼兒,我也有我的辦法。”說完,她一扭身子,就推了門出去。可是她走出了門外,卻站了一站。這一站,可讓門裏伸出一隻手來,把她拖進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