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一小時以後,二姑娘回娘家去打了一個轉身。劉經理也就到了東安市場。當他走上茶樓的時候,各茶座上都坐滿了人。那茶樓上的茶房見他穿著氅皮鼠子大衣,戴著獺皮帽子,手指頭上夾了半截雪茄,又是麵團團的,這就立刻迎上來笑道:“你要坐前麵點兒?還是到那邊雅座裏去躺躺兒呢?”劉經理也沒說什麽,將手指頭夾住的雪茄,向前向指了一指。茶房會意,就在最前麵一張桌子邊,找了一個位子,引他坐下。劉經理在跨進樓口的時候,早就把眼睛向四周人頭上掃了一遍,在裏邊的樓角上,看到有個人將兩隻手抬起來撐住了桌沿,再將兩隻巴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,呆呆的向台上望著。雖然那手掌夠把臉子擋住了,可是在他的姿態上,已經可以看出他是二和了。

彼此相隔著路遠,他不向這裏看來,自己也不能無緣無故的闖將過去。坐下來,又回過頭去,向二和看著,二和正是放下手來,要找個什麽,卻好向劉經理打個照麵。二和立刻站起身來,遠遠地鞠著半個躬。

劉經理倒也帶了笑容,向他點了兩點頭,此外並沒有什麽表示,坐正了對著台上,不到半小時,茶座上的人,哄然的叫了一陣好,見門簾子微微的掀動著,一個穿絨袍子的女郎,悄悄的走了出來,就在桌子旁邊坐了。隻看見她抬起一隻雪藕似的手臂,輕輕理著鬢發,對在座的人,一一點著頭。在遠處雖看不到她向人說什麽,然而紅嘴唇裏,微露著兩排白牙,那一種動人的淺笑,實在嫵媚,就這一點上,已經斷定她是楊月容了。看那細小的身材,實在不過十七八歲,這樣妙齡的少女,哪裏看得出她是經過很多折磨,富有處世經驗的人?恐怕關於她的那些故事,都是別人造的謠言了。如此想著,對於月容的看法,還另加了一番可憐她的眼光。

月容早看到二和今天又來了。隻因昨天的滿麵淚容,引起了許多人注意,還不但透著小孩子脾氣,也許人家注意到二和身上去,讓他不好意思地再來。因之今天未出場之先,就作了一番仔細的考慮。到了快掀簾子出來的最後五分鍾,才由身上掏出粉鏡子來,匆匆地在鼻子邊抹了幾下,然後又將綢手帕輕輕的抹了幾下嘴唇。這還不足,又對鏡子裏裝了兩次笑容,頗覺得自然,於是放心到場子上來。當掉轉身靠了椅子坐下時,很快的向裏邊角落裏看去,二和還是兩隻手撐住了頭,對著這邊看了來。月容沒有敢繼續著向那裏回看過去,兩三次的抬起手來撫摸著鬢發。偏是茶座上有幾個起哄的青年,就是月容這樣抬手撫摸鬢發,他們也是跟了叫好。這樣月容就更不敢向茶座上看過來了。

在茶座裏的劉經理,將那半截雪茄銜在嘴角上,身子伏在桌沿上,昂了頭向台上看了來。這時,雖然另有人在唱戲,他完全沒有理會,隻是將兩眼向月容身上死死的盯著。別人叫好,他就銜了雪茄,連連地點了幾下頭。點過頭之後,又將頭下部微微的擺**,整個頭顱,在空中打著小圈圈。正在出神之際,耳邊卻有人輕輕的道:“經理,你很讚成這位楊女士吧?”劉經理回頭看時,正是自己的屬員趙二,便點點頭笑道:“我在市場裏買東西,隨步走上樓來歇歇腿兒。你是老在這裏喝茶的吧?”趙二笑道:“也就為著這裏有票友,花一兩毛錢,可以消磨好幾個鍾頭。”他說著話,在身旁桌子下麵拖出一隻方凳子來,就靠住劉經理坐下,低聲笑道:“這位楊女士,原是內行。現在加到清唱班子裏來,當然比普遍的人好,經理可以聽幾句再走。”劉經理笑著微微點了兩下頭。趙二在身上掏出煙盒子來,取了一支煙卷在手,站起身來,彎著腰向劉經理麵前遞了過去,低聲道:“你換一支抽抽。”劉經理舉著手上的雪茄,笑了一笑。趙二看到劉經理的茶已經沏來了,就取過茶壺,向他麵前的茶杯滿滿的斟上了~杯。劉經理看到,也隻是點點頭。

在這時,坐在場上的月容,端起一把紅色茶壺,連連向壺嘴裏吸了幾口,在場上和她配戲的人,有兩位隔了桌麵向她點點頭,打著招呼,接著戲開場了,卻是《二進宮》。月容在戲裏唱皇娘一角,正是清唱容易討好的唱工戲。劉經理口裏銜了那半截不著的雪茄,昂著頭向台上呆望著,動也不動,別人叫好的時候,他也把頭點上兩點。月容在今天,受著王四的請求,沒有坐到桌子後麵去,隻是在桌子前麵右邊椅子上,半歪了身子向裏坐著。劉經理雖然隻看到她半邊臉,但有時她回過臉來看別處,卻把她看得很清楚。當她在唱得極得意的時候,場麵上不知誰大意,把一麵小鑼碰著,落到地上來了,當的一聲響。月容坐在椅子上,先是嚇得身子一跳,隨後就回過頭來向場麵上紅著臉瞪了一眼,但隨著這一瞪眼之後,再回過頭去,卻又露出雪白的牙齒微微一笑。劉經理將腦袋大大地晃著一個圈子,叫道:“好,夠味。”

趙二看到劉經理這樣讚成,悄悄地站起身來,到別的地方去。約摸有十幾分鍾的工夫,他回到了原地,劉經理還不知道。趙二低聲笑道:“經理,回頭到東來順去吃涮鍋子,好嗎?”劉經理道:“不必客氣。”趙二笑道:“不,我和這茶樓上的老板熟,剛才和他說了。”說到這裏,把頭伸過來,就著劉經理的耳朵,將右手掩了半邊嘴唇,輕輕向他道:“他滿口答應了,約著月容也來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成嗎?咱們跟人家沒有交情呀。”趙二點點頭答應著道:“成,這裏老板邀她,她不能不去。再說,經理在座,她更不能不去。”劉經理想了一想,笑道:“東來順太亂吧?”趙二道:“那就是東興樓罷。”劉經理道:“當然由我會東。你先去打個電話,說我定座,一提我,他們櫃上就知道的。”趙二答應了一聲是,起身打電話去了。

這一來,劉經理聽著戲更得勁,關於二和的問題,早是丟到腦後。不等散場,他就到東興樓去等候著。酒館和茶樓,相隔隻有五分鍾的路程,劉經理隻剛坐下,趙二蔣五一同進來,賠著笑道:“她一定來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我知道你們是這茶樓上的老主顧。”趙二笑道:“我把那個拉胡琴的老槍也找來了,回頭咱們可以叫她唱一段。”劉經理背著兩手,繞著屋子中間的圓桌子不住的轉圈子。因道:“我也是一時高興。老趙說是請我吃東來順,遇見了我,沒有叫你們會東之理,所以我就轉請你們到這裏來了。她來不來倒沒有關係。”隻這一句,卻聽到院子裏有人答道:“來了來了,說好了,怎能夠不來。”

劉經理伸頭向門簾子外麵看去,隻見宋子豪放下兩隻青袍子的長袖,由右手袖籠子裏垂出一把胡琴來。他見門簾子裏麵,有人影子晃動,左手伸上去,將瓜皮帽子上的紅疙瘩捏住,提起帽子來,遠遠的向門裏頭鞠著躬。他後麵跟著月容,已加上了青呢大衣,在領口裏已露出白毛繩圍巾。粉紅臉兒,配上這一切,透著雅靜。在她後麵,才是那位茶樓老板王四。他見前麵的人腳步緩一點,搶上前兩步,掀著門簾子進來,取下頭上瓜皮帽,兩手抱住,連連的向劉經理打了兩個躬,哈著腰笑道:“這是劉經理,久仰久仰,沒有向公館裏去問候。”那趙二是應盡介紹之責的,隻好搶著在中間插言,代王四報告姓名。轉過身來,見宋子豪已是領著月容進來,站在一邊,這就向月容深深的點了一個頭,笑道:“楊老板,這就是電燈公司劉經理,北京城裏,最有名的一位大實業家。無論內外行,隻要稍微有名的人,全都和劉經理有來往。”說著伸出右手來,向劉經理比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