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地上,看看自己的影子倒在自己的麵前,送著地上的影子,一步一步的向前移著。寒夜本就走路人少,她們又走的是僻靜的路,她們隻繼續地向前,追著她們的影子,此外是別無所有。因之兩人並不找車子,隻是靠談話來解這寂寞的行程。雖然天冷,倒可以借著走路,取一點暖氣。
緩緩的走到了家門口,大雜院的街門,全都關閉上了。黃氏挨著牆根,在宋子豪屋外頭,昂著頭連連的叫了幾聲,小五娘就顫巍巍的答應著,開大門出來。一見月容,就伸出兩手,握著月容的兩隻手,連連的抖擻了一陣,顫著聲音道:“我的姑娘,你怎麽在外邊耽擱這樣大半天?把我急壞了。沒什麽事嗎?”黃氏站在她身後插嘴道:“啊,今天晚上,可來了~出好戲,回頭你慢慢地問她就是了。明天我上午到你們家來罷。沒別的,咱們一塊兒到市場去吃鍋貼。等姑娘答應了,明天同到茶社裏去瞧瞧,這一瞧,事情那就準妥。”小五娘笑道:“是嗎?隻要姑娘肯去,茶社裏老板一定會搶著會賬。別說吃鍋貼,就是吃個三塊四塊,敢情他都認了,哈哈!”說著,兩人對樂了一陣。
月容聽說,心裏也就想著,隻看他們聽說自己要出麵,就是一句話,樂得他們這個樣子。若是真上台掙起錢來了,那他們要歡喜到什麽樣子呢?走進屋子去,耳朵靈敏的宋子豪,沒等月容身子全進門,早是一個翻身,由煙炕上坐了起來,右手拿了煙槍,握拐杖似的,撐在大腿上,左手三個指頭,橫夾了煙簽子,向月容招著手道:“楊老板,來來來,到炕上來靠靠罷。外麵多涼,我這裏熱烘烘的炕,你先來暖和暖和罷。”月容點點頭,剛走過來,宋子豪又眯著眼睛向她笑道:“姑娘,你今天在外麵跑,累得很了吧?玩兩口,好不好?”說時,遞過那煙槍,作個虛讓的姿態。
月容看那煙槍,是根紫竹的,頭上還嵌著牛骨圈兒。便問道:“大爺,你這煙槍是新買的嗎?”宋子豪笑道:“你好記性,還認得它,這正是死鬼張三的東西。”月容道:“那麽,是那老幫子送給你的了?這沒有別的,必是她運動你勸我上市場。”宋子豪依然眯了眼睛笑著,月容正了顏色道:“大爺,你們要是因為窮了,打算抬出我來,掙一碗飯大家吃,我沒有什麽不同意的。獨木不成林,我出來混飯吃,也得人幫著。若是你們另想個什麽主意,要打我身上發財,那可不成,你就是把我送上了汽車,我也會逃下來的。”宋子豪把煙槍放了下來,兩手同搖著道:“決不能夠,決不能夠。”說時,將煙盤子裏煙簽子鉗起,反過來,指著炕中煙盤子裏的煙燈道:“我們要有什麽三心二意,憑著煙火說話,全死於非命。姑娘,你既然知道,我們是為了窮要抬出你來,我們也就不必瞞著,隻望可憐可憐我們罷。”他說完了,兩手撐住膝蓋,閉了眼睛,連搖了幾下頭,歎著一下無聲的氣。
月容隔了放煙具的所在和他並排在炕沿上坐著,偷眼對他看著,見他臉上放著很鄭重的樣子,便也點了兩點頭道:“大爺,我想通了,你們勸著我的話是對的。這年頭談什麽恩愛,談什麽交情,隻要能掙錢,就是好事。有了錢,天下沒有不順心的事,我還是先來想法子掙錢。”宋子豪靜靜地聽著,突然兩手將腿一拍道:“姑娘,有你這話,什麽事不就辦通了嗎!好啦,我得舒舒服服抽上兩口煙。”說著,他身子倒了下去,唏哩呼嚕地響著,對了煙燈使勁抽起煙來。月容抱過兩個枕頭,也就在炕上橫躺下,小五娘在屋子裏,摸摸索索的,動著這樣,摸著那樣,回頭看看炕上,便道:“喂,有了膏子,就別盡著抽了,明天你還要同張大嬸兒一塊兒上市場去呢。我說,咱們想點法子,把小五那件大衣贖出來,給楊老板穿上罷。我記得才當一兩二錢銀子。”宋子豪道:“是應當的,隻是時間太急了,怕兌不出來。”月容笑道:“你們別這樣捧太子登基似的,隻管捧著我,把我捧不出來,你們會失望的。這年頭,哎……”說著,她格格笑了一陣,一個翻身向裏,徑自睡了。
勞累的身體,冷清的心情,加上這暖和的土炕,安息之後,就很甜地睡過去了。等著她醒來的時候,炕上堆著一件青呢大衣,一條花綢圍巾,還有一雙毛繩手套。坐起來揉著眼睛出神了一會,正待問這東西是哪裏來的,黃氏笑嘻嘻地在那麵木櫃子隔開的套間裏迎了出來。因道:“姑娘,你醒啦,也是昨晚上累了,你睡的可是真香。我來了一早上,也沒瞧見你翻過身。”月容道:“你一大早就來了?”黃氏笑道:“說到這件事,我們可比你還上心啦,做著這討飯也似的生意,煙膏子上,我也存著五七塊錢,先給你墊著花罷。你們當老板的人,若是出去,連一件大衣也沒有,哪兒成啦?”月容皺了眉道:“你們這個樣子捧我,照情理說,我是應當感謝你們的。可是捧我,不是白捧我,好像向你們借債一樣。現在向你們借了錢,將來我要加雙倍的利錢還給你們的。我總怕借了你們的錢,還不起你們這筆債。”
宋子豪正由外麵進來,右手拿了一個報紙糊的小口袋,裏麵裝了幾個熱燒餅,左手提著一隻幹荷葉包,外麵兀自露著油淋淋的,分明是拿了一包鹵菜來。月容的眼光射到他身上,他立刻放出了笑容,向她連點了幾下頭道:“姑娘,你說這話,我們就不敢當。我們捧你,那是事實。要說我們放印子錢似的,打算在你身上發大財,漫說我們沒有這大膽,就是有這麽大膽,你這麽一個眉毛眼睛都能說話的人,誰還能騙得過你?”月容點點頭道:“哼,那也不錯,我是上當上怕了。一次蛇咬了腳。二次見著爛繩子,我也是害怕的。”宋子豪笑道:“這麽說,我們雖不是三條長蟲,也是三條爛繩子?嗬嗬嗬。”說著,張開嘴來一陣大笑,順手就把報紙口袋和荷葉包,都放在炕頭小桌子上,兩手抱了拳頭,連拱了幾拱,笑道:“不成敬意,你先吃一點兒。回頭咱們上市場去,這頓飯可就不知道要挨到什麽時候。”月容笑道:“你瞧,這一大早上,你們又請我吃,又請我穿,這樣抬舉著我,真讓我下不了台。我要不依著你們的話,給大家找一碗飯吃,我心裏過意不去。”
小五娘提著一把洋鐵壺,正向破瓷器壺裏代她沏茶,聽了這話,把洋鐵壺放在地上,兩手一拍道:“這不結了。隻要有姑娘這句話,我們大家都有飯吃。”黃氏也笑嘻嘻的端了一盆水進來。小五娘回頭問道:“張大嬸,你端的是什麽水?沒有用那小提桶裏的水嗎?”黃氏道:“我給姑娘舀了一碗漱口水呀,那水不幹淨嗎?”小五娘道:“怎麽不幹淨?我們這院子裏,全喝的是甜井水。這些日子,水不大,怕姑娘喝不慣,在對過糧食店裏,討了半提桶自來水回來,為的給姑娘沏茶。”黃氏笑道:“這是宋大媽比我想得更周到,喝起水來,也怕我們姑娘受了委屈。”她說著,把臉盆放在方凳子上,然後在口袋裏摸出一包擦麵牙粉,一把牙刷子來,全放在炕沿上,笑道:“我知道,別的你還可以將就著用別人的,這牙刷子,教你用別人的,那可不成。”月容笑道:“大嬸兒,這樣叫你費心,我真不過意。”小五娘沏好了茶,將杯子滿斟了一杯,送到桌子角上,笑道:“我們這老頭子,抽上兩口煙,就愛喝口好茶。這是我今天上大街買的八百一包的香片。”
月容見他們都做著人情,要謝也謝不了許多,隻得大大方方的受用著他們的。剛洗過臉,黃氏就把她的洗臉水端了過去。宋子豪銜著半根煙卷,靠了門站定,噴著煙道:“那荷葉包子裏是醬肉,你把燒餅一破兩開,把醬肉放到裏麵當餡兒,吃起來很有味的。你瞧,我還忘記了一件事呢。”說著,伸手到衣袋裏去掏著,掏出兩個小紙包來,因笑道:“這是兩包花生米,嚼著花生米就燒餅吃,一定是很有味的。”說著,兩手捧著,送到這邊桌上來。月容心裏想著,吃了你們的東西,將來還你們的錢就是了,這也沒什麽關係。因此也就坦然地吃喝著。可是一回過頭來,見宋子豪小五娘黃氏都在站班似的老遠地站著,看著自己。因站起來道:“哦,我還沒理會呢。怎麽我一個人吃,你們全站在一邊望著。”宋子豪道:“我們老早吃了烤白薯了。你吃罷,吃飽了,我們好早一點到市場去。”
月容也是照了他們的話,將醬肉夾在燒餅裏麵,手捏了咬著吃。口裏緩緩地咀嚼著,不免微微一笑,鼻子哼著道:“最後這句話,你還是把心事說出來了。”宋子豪抱了兩手作拳頭,連拱了幾拱,笑道:“姑娘,你是個聖人,我們那瞞得了你。自然,我們也無非這點心事。”
月容也不再和他們客氣,喝著茶,吃著燒餅。吃喝飽了,手撫摸著頭發,問小五娘道:“你這兒沒有雪花膏吧?”小五娘笑道:“本來沒有,剛才我在籃子裏把小五用的那半瓶雪花膏找出來了,給你預備著呢。”說時,她倒伸了一個指頭,連連向月容點著。月容微笑道:“這好比我又要唱一出拿手好戲,你們伺候著我出台呢。可不知道前台有人叫好兒沒有。”宋子豪夫婦同黃氏一齊答應著道:“有呀。”月容也就點點頭微笑,在小五娘手上接過一隻雪花膏瓶子,同一塊落了嵌邊的小方鏡子去。兩手托著,看著出了一會神,她卻是點點頭,又很重地歎了一口氣。這一聲歎息中那是甜酸苦辣的味兒都有含著的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