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上有許多不願跳上舞台的人,往往為著朋友的引誘,或者家庭的壓迫,隻得犧牲了自己的成見,跟著別人上台。其實他上台之後,受著良心的譴責,未嚐不是精神上的罪人。
楊月容被宋子豪這批人恭維包圍,無法擺脫,也就隨著他們的慫恿,向市場清唱社去了。
是登場的後七天了,月容穿著黑絨夾袍子,長長的,瘦瘦的,露出了兩隻雪藕似的手臂。下麵衣衩縫裏,露出湖水色的綢褲,下麵便是湖水色絲襪,白緞子繡花鞋,清淡極了。她漆黑的頭發,在前額梳著劉海,更襯得她那張鵝蛋臉兒,非常的秀麗。在茶社的清唱小台上,她半低了頭站著,台底下各座位上,滿滿的坐著人,睜了眼昂著頭向台上看著。在月容旁邊場麵上的人,手裏打著家夥,眼睛也是睜了向月容身後望著。每到她唱著一句得意的時候,前台看客轟然一聲的叫著好,拉胡琴的,打鼓的,彼此望著微微一笑。在他們身後,有一排花格子門隔著,兩旁的門簾子裏,和窗戶紙裏,也全有人偷著張望。隨了這一片好聲,在花格子底下的人,也都嘻嘻地笑了起來。
小五娘和黃氏並排站住,看過之後,兩個人對望著,頭碰著頭,低聲道:“這孩子真有個人緣,一天比一天紅起來。別說上台了,就是這樣清唱下去,也是一個大大的紅角兒了。”黃氏笑道:“你瞧著,那第三排正中桌子上,坐的那個穿藍綢袍子,戴瓜皮帽兒的,那是劉七爺。”小五娘道:“袍子上罩著青緞子小坎肩,口袋上掛著串金表鏈,口角上銜著一枝玳瑁煙咀子的,手撐了頭望著台上出神的,那就是的嗎?”黃氏連連點了頭道:“就是他,就是他。你瞧他鐒微的點著頭,那正是他暗裏誇月容的好處。”小五娘道:“今天這出《玉堂春》,就是劉七爺點的。他說今天點這出《玉堂春》,他就是要考一考月容,若是好,他就讓月容加入他的班子。”黃氏道:“那末,他不住點頭,就是把月容考取了。”小五娘笑道:“你瞧,我們那老鬼,拉著胡琴,也是眉開眼笑的,就是他大概也很是高興吧?”
她說著話,一回頭看到茶社東家王四,也走來在這裏張望著,便點點頭說道:“四爺,怎麽樣?我們給你拉的角兒不錯吧?”王四比著兩隻灰布袍子的袖口,向她們連連打了兩個拱。因笑道:“感激之至。可是她太紅了,我們這一瓢水,養不住金色鯉魚。聽說她有人約著要搭班子了,今天劉七也來了,我倒有點疑心,準是他有約她的意思。”黃氏道:“那也不要緊呀,就是月容搭班子,也不能天天露。一個禮拜,在這兒告兩回假,也不礙大事呀。”王四道:“劉七組班子,是要上天津上濟南呢。”小五娘笑道:“我們介紹她來的時候,你還不敢讓她唱壓軸子,現在是短不了她了!”王四抬起手來,隻管搔著頭發。
說著話,月容已唱完了,向後台來,一掀門簾子,大家異口同聲地道著辛苦。月容也滿麵是笑意,王四笑道:“楊老板,您不急於回去嗎,我請您吃涮鍋子。”宋子豪提了胡琴站在門簾下,不住地向她擠眉弄眼,意思自然是叫她不要答應。月容笑道:“老是叨擾四爺,我不敢當。這一個禮拜讓您請過三次客了,改天我來回請罷。”王四笑道:“也許是劉七爺已經預定在先了吧?”月容臉上帶著一點紅暈,強笑了一笑,沒有答複他。宋子豪在旁插言道:“四爺,您別瞧著劉七來聽戲,就以為楊老板有離開這裏的意思。組戲班的人,四處找合適的角兒,這是常事。楊老板的唱工,扮相,那用不著咱們自個兒誇。她二次出來,要個人緣兒,戲份又要的出,哪個不願意邀她?劉七本來就和楊五爺有交情,他想邀楊老板的意思,不能說沒有,可是楊老板真還沒有和他接頭。,’王四笑道:“劉七爺那麽一個老內行,他有那癮,到茶樓上聽票友?當然今天這一來是很有意思的,也許他不好意思今天就請楊老板吃飯,可是一天二天,他一定會請的。我這話隻當是放一個屁,你們記著。”他把話說到這裏,臉可就紅了。
月容覺得王四幫忙不少,陡然和人家翻了臉也不大好。便笑道:“四爺,你別誤會,今天我真有點私事,要和一個朋友商量一件事。”王四道:“哪一位呢?大概還是梨園行吧?”月容隨便答道:“不,不,是一個姓丁的朋友,他是鐵工廠裏的。”王四笑道:“我不過隨便的這樣一句話,楊老板的交際我能問嗎?明天有工夫的話,我明天再請罷。”宋子豪提著胡琴,就向後台外麵走,口裏道:“好好好,我們明天叨擾。”月容會意,取下衣架上的大衣,搭在手胳臂上,隨了宋子豪後麵走去,小五娘同黃氏自然也跟了去。王四站在後台,站著發愣,對了他們的去路,很是呆望了一陣,然後歎了一口氣,走向前台來。
場麵上打鼓的朱發祥,還沒有走開。口裏斜銜了一支煙卷,在胸前橫抱著兩隻手胳臂,偏了頭,隻管出神。王四掀著門簾子出來了,看看茶座上,已走了十停之九的人,隻是遠遠地躺椅座上還有幾個人,便低聲道:“發祥,你瞧,楊家這小妞,風頭十足。”朱發祥笑道:“她是沒有收下野性的鷹,餓了到你手上來找樂子,吃飽了,翅膀長滿了,她就要飛了。”王四道:“劉七今天到這兒來的意思,你也看出來了嗎?”朱發祥道:“他不為什麽,還到這兒來聽清唱不成?不用說,我隻要知道他是劉七,就知道他是什麽用意。月容本人年紀輕,她還不會到外麵去張羅,這都是老槍宋子豪出的主意。照理說是不應該,在咱們這裏還沒有幫半個月的忙,怎麽又有走的意思?”王四道:“她幫咱們的忙,不如說咱們幫她的忙吧。聽說她原來跟著一個什麽司令,人家玩了她幾個月,把她轟了出來,就剩一個大光人。老槍在天橋混不下,也沒有法兒,這就托人和我說,有這麽一個人願意來唱。我原來也聽過她一兩回戲,知道她扮相不錯,唱呢,有時候還夠不上板呢。反正這年頭是這麽著,有幾成模樣兒,就不怕沒人捧。頭三天我還沒敢讓她唱壓軸子,誰知三天以後,她一唱完了,座上就開閘,鬧的大家都不願意唱在她後頭。紅是紅了,要不是我肯用她,未必人家就知道她又出來了。”朱發祥道:“現在盡說也沒用,她要是真走,咱們就得商量一個應付辦法,必得找一個人比她還好,才能叫座。”王四將臉一沉道:“不能那樣容易讓她走,我得另想法子來對付。”他兩人說著,一麵下台向茶座上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