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走到大門口,黃氏搶著進來,在月亮地裏看到月容,立刻迎上前去,扯著她的衣襟道:“姑娘,恭喜你……”月容道:“恭喜我?別人結婚。我喜些什麽?”黃氏道:“嚇,你總不忘記那個姓丁的,我說的不是這個。我到市場裏去過一趟了,一提到楊月容三個字,他們全歡迎得不得了。”月容和她說著話,兩腳依然向外麵走,黃氏要追著她報告消息,當然也跟了出來。月容把手上的胡琴交給她道:“大嬸,你來得正好,我就差著你這麽一個人同去。我想偷著去看看這兩位新人,是怎麽一個樣子,怕不容易混進門去。現時裝做賣唱的,可以大膽向裏麵走。”黃氏道:“作喜事的人家,也沒有人攔著看新娘子的。可是見了之後,你打算怎辦?”月容道:“我是賣唱的,他們讓我唱,我就唱上兩段,他們不讓我唱,我說了話就走。”黃氏道:“別啊,姑娘,人家娶了親,一天的雲都散了,你還去鬧什麽笑話!我這麽大歲數了,可不能同你小孩子這樣的鬧著玩。”月容道:“你要去呢,裝著這麽一個架子,像一個賣唱的,你不同我去,我一個人也得去。”說時,拿過黃氏手上的胡琴,扭轉身來,就往前麵走。黃氏本待不跟著去,又怕她惹出了亂子,把自己所接洽的事情,要打消個幹淨,於是也就跟著她一路向外走了去。

月容看到她跟著來了,索性雇了兩輛車子,直奔丁二和家來。下了車,見大門是虛掩著的,推門向裏看去,那裏麵燈光輝煌的。正麵屋裏,有強烈燈光,由一片玻璃窗戶向外透出,映在那窗格子上的大小人影子,隻管下上亂動。在這時候,除了說笑聲和歌唱聲而外,還有人拍手頓腳,高興得不得了。月容想著,新房必是在那裏,一喜作氣的,直衝進那正屋裏去。正中梁柱上,垂下來一盞雪亮的大電燈,照著地麵也發白。正中桌子上,擺著茶碗幹果糕餅碟子,四周圍椅凳上坐滿了人,有的嗑著瓜子談笑,有的扶了桌子,拍著板眼唱西皮二黃。雖然進來一位女客,也沒有誰注意。

月容看到右邊屋子垂下了門簾子,那裏有嘩啦嘩啦的搓麻雀牌的聲音,料著這是新房,掀開簾子,更向裏麵闖了去。可是進門看著,隻是普通房間,圍了一桌人打牌,不覺失聲道:“哦,這不是新房!”一個打牌的道:“新郎剛到屋子裏去和新娘說幾句話,你就別去打岔了。”月容道:“我是賣唱的,你們這裏辦喜事,也不唱兩折戲熱鬧熱鬧嗎?”黃氏隨了她進來,正想從中介紹一番,現在還沒有開口,她已經說是賣唱的了,那也隻好悄然站在她身後望了大家。黃氏一來,更證明了這是一副賣唱的老搭檔,她那二十年賣唱的神氣是不會改掉的。有人便問道:“你們唱什麽的?”月容道:“大鼓小曲兒,全成。隻我今天沒有帶家夥出來,隻能唱大戲。”說著,在黃氏手上接過胡琴來,靠了門站住,將胡琴斜按在身上,拉起《夜深沉》來。幾個打牌的,一聽之下,全都發愣地向她望著。月容臉上帶了三分微笑,低垂了眼皮,將一段《夜深沉》拉完,笑道:“各位不聽嗎?我也不唱了。”說著,扭轉了身體,就向院子外走去。

走出了大門,她又繼續著將胡琴拉起,黃氏跟在她身後,追著問道:“姑娘,你這是什麽意思?”月容也不睬她,自管繼續拉胡琴,出了這胡同,閃到小胡同裏去站著,卻聽到丁二和在身後連連大叫著“月容,月容”。黃氏扯著月容的衣服,輕輕的道:“丁二和追來了。他瞧見你的嗎?”月容道:“等等罷,他一定會追到這裏來的。他到了這裏,別的不說,怎麽著我也得損他兩句。”黃氏道:“過去的事,提起來也是無益。人家今天剛成家,也不能因為你損他幾句,他把家又拆了。”月容道:“我拆他的家幹什麽?我見著麵,還要勸他夫妻倆客客氣氣呢。”兩人說著話,月容手上就忘了拉胡琴。胡琴聲音停止了,那邊丁二和叫喚的聲音也沒有了。黃氏道:“怎麽他不叫喚了?準是回去了吧?”月容道:“我先是怕他不睬我了,現在既然出來叫我,不找個水落石出,他是不會回去的。”黃氏道:“那我們就等著罷。”月容扶了人家的牆壁,把頭伸出牆角去,向外麵望著,兩分鍾,三分鍾繼續的等著,直等著到二三十分鍾之久,還不看到二和前來。

黃氏伸手握著月容的手道:“姑娘,你瞧,你的手這樣涼,仔細為這個得了病。”月容道:“再等十分鍾,他東西南北亂跑也許走錯了路。過一會子,他總會來的。”黃氏見她是這樣堅決的主張,也就隻好依了她。可是又等過了十來分鍾,隻見月亮滿地,像下了一層薄雪,風吹過天空,仿佛像很快的薄刀,割著人的皮膚。人家牆院裏的枯樹,讓這寒風拂動著,卻是呼呼有聲,此外是聽不到一點別的聲音。黃氏道:“姑娘,我看不用等了。人家正在當新郎的時候,看新娘還嫌看不夠,他跑到外麵來追你幹什麽?回去罷,天怪冷的。”月容穿的這件薄棉襖,本來抗不住冷,覺得身上有些戰戰兢兢的,現在黃氏一提,更覺得身上冷不可支,隻得隨著黃氏低下了頭,走出小胡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