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五娘坐在炕沿上,見她皺了眉毛,苦著臉子,兩行眼淚在臉泡上直滾下來,對她望著,連吸了幾袋煙,將煙袋頭在炕沿敲著煙灰,便道:“姑娘,你也別著急,憑著你這樣人才,決餓不了飯的。假使你不嫌我這裏髒,我叫老頭子到別處去住,你可以在我這裏先湊合幾天。”月容道:“大嬸,我現在到了什麽境界,還敢說人家髒嗎?不過讓老爺子到外麵去住,那我可心裏不過意。我正也有許多事,想同他商量,靠著他在梨園行的老資格,我還想他替我想點法子呢。”小五娘道:“你的意思,還想出來搭班?”月容道:“嗓子我還有。”小五娘笑道:“那敢情好,叫老頭子給你拉弦子,你有了辦法,我們也就有了辦法。他要到晚半晌才能回來,你在我這裏等著罷。你餓著嗎?我下麵條子給你吃。隨便怎麽著,給你在天橋找個園子,老頭子總可以辦到的,你安心等著罷。”月容皺了眉道:“我仔細想想,實在不願再回到梨園行去。我那樣紅過的人,現時又叫我上天橋了,那叫比上法場還要難受,再想別的法子罷。”
小五娘聽著話的時候,在炕頭破籃子裏,拿出了破布卷兒,層層的解開來,透出幾十個銅子。她頗有立刻拿錢去買麵條之勢,現在聽說月容不願回到梨園行去,把臉沉下來道:“除了這個,難道你另外還有什麽掙錢的本領嗎?”說時,將那個破布卷兒,依然卷了起來。月容心頭倒有些好笑,想著就是做買賣也不能這樣的二f脆,可是也不願在她麵前示弱。因道:“就因為我不肯胡來,要不是有四兩骨頭,我還愁吃愁穿嗎?我逃出了虎口,我還是賣著麵子浯飯吃,我那又何必逃出虎口來呢?”小五娘道:“難道你真有別的毹耐可以混飯吃嗎?”她手上拿著那個布卷兒,隻管躊躇著。
月容在身上摸出一塊錢來,交給她道:“大嬸,你不用客氣,今天我請你罷。你先去買點兒煙膏子來,老爺子回來了,先請他過癮。我肚子不餓,倒不忙著吃東西。”小五娘先喲了一聲,才接了那一塊錢,因笑道:“怎麽好讓你請客呢?你別叫他老爺子了,他要有那麽大造化生你這麽一個姑娘,他更美了,每天怕不要抽一兩膏子嗎?你叫他一聲叔叔大爺,那就夠尊敬他的了。姑娘,你這是善門難開。沒這塊錢倒罷了,有了這塊錢,我不願破開,打算全買膏子。你還給我兩毫錢,除了麵條子下給你吃,我還得買包茶葉給你泡茶。”月容笑著又給她兩毫錢,小五娘高興得不得了,說了許多好話。請她在家裏坐著等一會子,然後上街采辦東西去了。
她回家之後,對月容更是客氣。用小洋鐵罐子,在白爐子上燒開了兩罐子水,又在懷裏掏出一小包瓜子,讓月容嗑著。還怕月容等得不耐煩,再三的說過一會子,老頭子就回來的。其實月容正愁小五父親回來的早,他要不留客,今天晚上,還沒個落腳的地方呢。看看太陽光閃作金黃色,隻在屋脊上抹著一小塊了,料著老頭子要回來,便站起身來道:“大嬸,我明天來罷。我得先去找個安身地方。”小五娘道:“他快回來了,我不是說著,你就住在我這兒?怎麽還說找地方安身的話。”月容道:“可是我不知道大爺是什麽意思。”小五娘道:“他呀,隻要你有大煙給他抽,讓他叫你三聲親爸爸,他都肯幹的。”她雖是這樣說著,可就隔了窗戶的紙窟窿眼,向外張望著,笑道:“你瞧,說曹操,曹操就到了。”
月容還沒有向外望呢,就聽到老頭子嘟囔著走了過來,他道:“打聽打聽罷,我宋子豪是個怕事的人嗎?東邊不亮西邊亮,你這一群小子和我搗亂,我再……”話不曾說完,他嘩地一聲拉著風門進來了。月容站起來叫了一聲大爺。這宋子豪穿了一件灰布棉袍子,上麵是左一塊右一塊的油汙和墨跡。歪戴了頂古銅色氈帽,那帽簷像過了時的茶葉一般,在頭上倒垂下來,配著他瘦削的臉腮,同扛起來的兩隻肩膀,活顯著他這人沒有了一點生氣。他垂下了一隻手,提著藍布胡琴袋,向小五娘叫了一聲,正是有話要交代下去。回頭看到了月容,倒不由得呀了一聲,將胡琴掛在牆釘上,拱拱手道:“楊老板,短見呀,你好?”小五娘笑道:“楊老板還是那樣大方,到咱們家來,沒吃沒喝的,倒反是給了你一塊錢買大煙抽。我知道你今天要斷糧,已經給你在張老幫子那裏,分了一塊錢膏子來了。”說著,在牆洞子裏掏出一個小洋鐵盒子,向他舉了一舉。
宋子豪看到,連眉毛都笑著活動起來,比著兩隻袖口,向月容連拱了幾下手道:“真是不敢當,楊老板,你總還是個角兒,我們這老不死的東西,總還得請你攜帶攜帶呢。”月容道:“聽說班子散了,咱們另想辦法罷。短不了請大爺大嬸幫忙。”宋子豪搶著過去,把那盒煙膏子拿過來看了看,見濃濃的有大半盒,足夠過三天癮的。便連連摸著上嘴唇幾根半白的小胡子,露出滿嘴黑牙齒來,笑道:“楊老板,隻有你這樣聰明人知道我的脾氣,你送這東西給我,比送我麵米要好得多。”說著,又把那盒子送到鼻子尖上嗅了幾嗅。月容道:“大爺要是過癮的話,你請便。我正好坐著一邊,陪你談談。”小五娘道:“不,他要到吃過晚飯以後,才過癮呢。”子豪眯了眼睛笑道:“不,這膏子很好,讓我先嚐兩口罷。”他說著,就在炕頭上破布籃子裏,摸索出煙燈煙槍來,在炕上把煙家夥擺好,滿臉的笑容,躺下去燒煙。
月容坐在炕沿上,趁著他燒煙不勞動的時候,就把自己這幾個月的經過,詳細說了一遍。宋子豪先還是隨便的聽,自去燒他新到手的煙膏子。後來月容說到她無處棲身要找出路,子豪兩手捧著煙槍塞在口裏,閉了兩眼,四肢不動,靜聽她的話。再等她報告了一個段落,這才唏哩呼嚕,將煙吸上了一陣,接著,噴出兩鼻孔煙來,就在煙霧當中,微昂了一下頭道:“你學的是戲,不願唱戲,哪兒有辦法?就說你願意唱戲罷,你是紅過的,搭著班子,一天拿個三毫五毫的戲份,那太不像話。要不然,這就有問題了,第一是人家差不差這麽一個角兒;第二是人家願意請你了,你一件行頭也沒有,全憑穿官中,那先丟了身分……”月容道:“我根本沒打算唱戲,這個難不著我。我的出身,用不著瞞,就是一個賣唱的女孩子,我想,還賣唱去。晚上,人家也瞧不出來我是張三李四,隻要大爺肯同我拉弦子,每晚上總可以掙個塊兒八毫的。再說我自己也湊合著能拉幾出戲有人陪著我就行了。”子豪道:“姑娘,你這是怎麽了?把年月能忘記了?現在快進九了,晚上還能上街上賣唱嗎?”月容道:“這個我倒也知道,天冷了,夜市總是有的,咱們去趕夜市罷。”子豪道:“你當過角兒的人,幹這個,那太不像話。”他橫躺在炕上,將煙簽子挑了煙膏子在燈上燒著,兩眼注視了煙燈頭,並不說話,好像他沉思著什麽似的,右手挑了煙膏泡子,在左手的食指上,不住的蘸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