糊裏糊塗走過幾條胡同,抬頭一看,拐彎的牆上,釘著一塊藍色的地名牌子,有四個白字,標明了是方家大院。心裏帶一點影子,這個地名,好像以前是常聽到人說的呀。站著出了一會神,想起來了,那唱醜角的宋小五,她家住在這裏。這人雖然嘴裏不幹不淨,喜歡同人開玩笑,可是她心腸倒也不壞,找找她,問問師傅的消息罷。於是順著人家大門,一家家看去,有的是關著大門的,有的是開著大門的,卻沒有哪家在門上貼著宋宅兩個字。
沿著人家把一條巷子走完了,自己還怕是過於大意了,又沿著人家走了回來。有一位頭頂上挽個朝天髻兒,穿了大皮袍子的旗下老太太,正在一家門口向菜擔子買菜,就向她望著道:“你這位姑娘走來走去,是找人的吧?”月容這就站定了向她深深點了一個頭,笑答道:“是的,我找一家梨園行姓宋的。”老太太笑道:“這算你問著了,要不然你在這胡同裏來回溜二百遍,也找不出她的家來。她原來住在這隔壁,最近兩個月家境鬧得太不好,已經搬到月牙胡同裏去了。那裏是大雜院,是人家馬號車門裏,很容易認出來。這裏一拐彎兒,就是月牙胡同。”
月容不用多問,人家已經說了個詳詳細細,這就照她所說的地方走去,果然有個車門。院子裏放著破人力車,洗衣作的大水桶,堆了繩捆的大車,加上破桌子爛板凳,真夠亂的。悄悄走進大門,向四周屋子望了一下,見兩邊屋子門口,有人端出白泥爐子來倒爐灰,便打聽可有姓宋的?那人向東邊兩個小屋一指道:“那屋子裏就是。”
月容還沒有走過去呢,那屋子裏就有人接嘴道:“是哪一個找我們?”月容聽著,是宋小五母親的聲音。以前她是常送她姑娘到戲院子裏去,彼此也很熟,因道:“宋大嬸,是我呀,大姐在家嗎?”這時,那小屋的窗戶紙的窟窿眼裏,有一塊肉臉,帶了一個小烏眼珠轉動了兩下,接著有人道:“這是哪兒刮的一陣仙風,把我們楊老板刮來了?請屋子裏坐罷。可是我們屋子裏髒得要命,那怎麽辦呢?”月容拉開門,向她屋子裏走去。看看那屋子,小得像船艙一樣,北頭一張土炕,上麵鋪著一條半舊的蘆席,亂堆兩床破被褥。紅的被麵,大一塊小一塊的黑印兒,顯得這被是格外的髒。炕的牆犄角上,堆著黑木箱子破籃簍子,一股子怪味兒。桌子上和地下,大的盆兒,小的罐兒,什麽都有。隻以桌子下而論,中間堆了一堆煤球,煤球旁邊,卻是一隻小綠瓦盆,裏麵裝了小半盆乳麵。
小五媽趕快將一張方凳子上的兩棵白菜拿開,用手揩了兩揩,笑道:“楊老板請坐坐罷。屋子小,我沒有另攏火。”說著,彎腰到炕沿下麵去,在窟窿眼裏,掏出一隻小白爐子來,雖不過二三十個煤球,倒是通紅的。月容向屋子周圍看去,一切是破舊髒。小五娘黃瘦著臉,挽了一把茶杯大的小髻,滿頭亂發,倒像臉盆大。下身穿條藍布單褲,上身倒是穿件空心灰布棉襖,又沒扣紐扣,敞著頂住胸骨一塊黃皮。因道:“大嬸,你人過得瘦了,太勞累了吧?”小五娘什麽也沒說,苦著臉子,長長的歎了一口氣。月容道:“大姐不在家嗎?”小五娘道:“她呀!你請坐,我慢慢地告訴你。”月容想著,既進來了,當然不是三言二語交代過了,就可以走的,就依了她的話坐下。
小五娘摸起小桌上的旱煙袋,還沒抽一口呢,開了話匣子了,她道:“這幾個月,人事是變得太厲害了。你不唱戲,班子裏幾個角兒,嫁的嫁,走的走,班子再也維持不了,就散了。你聞聞這屋子裏有什麽味兒嗎?”她突然這樣一問,月容不知道什麽意思,將鼻子尖聳了兩聳,笑著搖搖頭道:“沒有什麽昧兒。”小五娘道:“怎麽沒什麽味兒:你是不肯說罷了,這裏鴉片煙的味兒就濃得很啦。我的癮還罷,我那個死老頭子,每日沒四五毫錢膏子,簡直過不去。小五搭班子的時候,每年拿的戲份,也就隻好湊合著過日子。班子一散了,日子就過不過去。老頭子沒有煙抽,不怪自己沒有本事掙錢,倒老是找著小五搗亂,小五一氣跑了,幾個月沒有消息。現在才聽說,先是去漢口搭班,後來跟一個角兒上雲南去了。北京到雲南,路扶起來有天高,有什麽法子找她?隻好隨她去罷。”月容道:“哦,原來也有這樣大的變化?你兩位老人家的嚼穀怎麽辦呢?”小五娘道:“還用說嗎?簡直不得了。先是當當賣賣,湊合著過日子。後來當也沒有當了,賣也沒有賣了,就搬到這裏來住,耗子鑽牛犄角,盡了頭了。老頭沒有了辦法,這才上天橋去跟一夥唱地台戲的拉胡琴,每天掙個三毫錢,有了黑飯,沒有了白飯,眼見要坍台了。可是北京城裏土生土長的人,哪兒短的了三親四友的,要討飯,也得混出北京城去。楊老板你還好吧?可能救我們一把?”月容的臉色,一刻兒工夫倒變了好幾次。因笑道:“叫我救你一把?不瞞你說,我自己現在也要人救我一把了。”小五娘對她看了一看,問道:“你怎麽了?我的大姑娘。”月容道:“大嬸,你沒事嗎?你要是沒什麽事,請坐一會兒,讓我慢慢地告訴你。”小五娘道:“我有什麽事呢?每天都是這樣幹耗著。”這才在棉褲袋裏掏出一包煙,按上煙鬥,在炕席下摸出火柴,點著煙抽起來。
月容沉住氣,把眼淚含著,不讓流出來,慢慢地把自己漂流的經過說了一遍。說完了,因歎口氣道:“聽說我這事情,還登過報,我也不必瞞人了。你瞧,我不也是要人救我一把嗎?’’小五娘道:“啊,想不到大風大浪的,你倒經過這麽一場大熱鬧。你還有什麽打算嗎?”月容道:“本來我是不好意思再去找師傅的,可是合了你那話,耗子鑽牛犄角盡了頭了。我要不找師傅,不但是沒有飯吃,在街上麵走路,還怕人家逮了去呢。”小五娘道:“你要找師傅嗎?漫說你不能下鄉找他去,就是你下鄉去找著了他,恐怕那也是個麻煩。他為著你的事傷心透了。要不,他也不搬下鄉去。”月容道:“他為著我搬下鄉去的嗎?”小五娘含著煙袋吸了一口煙道:“也許有別的原因吧,不過有點兒是為著你,你要去見他,決計鬧不出什麽好來。他現在同梨園行的人,疏遠得很呢。”
月容聽了她的答複,默然了很久,搖搖頭低聲歎口氣道:“現在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。”小五娘道:“你不是還有一個表哥嗎?雖然你以前和他惱了,事到於今,隻有同人家低頭。”說時,將旱煙袋嘴子,向月容點著。月容道:“我有什麽不肯低頭的?無奈他不睬我,我也沒有辦法。有一次,他駕著馬車在街上走,我追著他叫了幾十句,他也不肯理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