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大夫雖然是那位趙司令的熟人,但他和趙司令卻沒有絲毫朋友感情。他慨然地負著月容的生死責任,那不是為了趙司令,而是為了月容。
這時,屋子裏麵的女看護大叫起來,他倒有些不解,立刻走進屋子來向她問是怎麽了。女看護遠遠的離著病床站住,指著病人道:“她突然昂起頭來,睜開眼睛望著!”馬大夫笑道:“你以為她真要死嗎?”女看護呆站著,答不出話來。馬大夫笑道:“咦,你不明白了嗎?我們這是教會辦的醫院,姓趙的就是來追究,我們也有法子給她解脫。她先在我們這裏休養幾天,等姓趙的把她忘了,讓她出院。”
他一麵說著,一麵走近月容的病床,月容仰了臉躺著,眼淚由臉上流下來,哽咽著道:“大夫,那個人對你說的話,全是假的。”馬大夫道:“你雖沒有大病,但你的腦筋,倒是實在受了傷。你的事,我已猜著十之八九,你不用告訴我,先休息要緊。”說畢,他按著鈴叫了一個院役進來,叫把月容送到一個三等的單間病室裏去。月容已是慢慢清楚過來,看到馬大夫是一種很慈祥的樣子,就也隨了他布置,並不加以拒絕。
在一個星期之後,是個晴和的日子,太陽由朝南的玻璃窗戶上曬了進來,滿屋子光亮而又暖和。月容穿了醫院給的白布褂褲,手扶了床欄杆,坐在床沿上,手撐了頭沉沉的想著。恰好是馬大夫進來了,他對她臉色看了一遍,點點頭笑道:“你完全好了。”月容道:“多謝馬大夫。”說著,站起身來。馬大夫道:“我已經和那姓趙的直接打過電話了,我說,你的病好是好了,可是瘋了,我要把你送進瘋人院去。他倒答應得很幹脆,死活他全不管。”月容道:“馬大夫,你該說我死了就好了,免得他還有什麽念頭。”馬大夫道:“我們教會裏人,是不撒謊的,這已經是不得已而為之了。說你瘋了,那正是為著將來的地步。人生是難說的,也許第二次他又遇著了你,若是說你死了,這謊就圓不過來。”月容道:“二次還會遇著他嗎?那實在是我的命太苦了。不過,他就遇著我,再也不會認出我的,因為我要變成個頂苦的窮人樣子了。”馬大夫道:“但願如此。你對我所說的那位姓丁的表哥,靠得住嗎?”月容道:“靠得住的。他是一個忠厚少年,不過……是,遲早,我是投靠他的。”馬大夫道:“那就很好,趁著今天天氣很好,你出院去罷。”
月容猛然聽到出院這兩字,倒沒有了主張。因為自己聊避風雨的那個家,已經沒有了,丁家究竟搬到哪裏去了?而況,他是什麽態度,也難說。這一出院門,自己向哪裏去?在北京城裏四處亂跑嗎?這樣的想著,不免手牽了衣襟,隻是低頭出神。馬大夫道:“關於醫院裏的醫藥費,那你不必顧慮,我已經要求院長全免了。”月容道:“多謝馬大夫,但是……是,我今天出院罷,今天天氣很好。”馬大夫道:“你還有什麽為難的事情嗎?假如你還需要幫忙的話,我還可以辦到。”月容低著頭,牽著衣襟玩弄,很沉默了一會,搖著頭道:“謝謝你,沒什麽要你幫忙的了。我這就出院嗎?”馬大夫道:“十二點鍾以前,你還可以休息一會,醫院裏所免的費用,是到十二點鍾為止。”月容深深的彎著腰,向馬大夫鞠了一個躬,馬大夫也點點頭道:“好罷,我們再見了。”說著,他走出去,向別間病室裏診病去了。
月容又呆了一會子,忽然自言自語的道:“走罷,無論怎麽沒有辦法,一個人也不能老在醫院裏待著。”不多一會,女看護把自己的衣服拿來了,附帶著一隻手皮包,裏麵零零碎碎,還有五塊多錢。這都是自己所忘記了的,在絕無辦法的時候,得著這五塊錢,倒也有了一線生機。至低的限度,馬上走出醫院門,可以找一個旅館來落腳,不必滿街去遊**了。比較的有了一點辦法,精神也安定了一些,換好了衣服,心裏卻失落了什麽東西似的,緩緩地走出醫院門。
太陽地裏,停放著二三十輛人力車子,看到有女客出來,大家就一擁向前,爭著問到哪兒。月容站住了腳,向他們望著,到哪兒去?自己知道到哪兒去呢?因之並不理會這些車夫,在人叢擠了出去。但這車夫們一問,又給予了她一種很大的刺激,順了一條胡同徑直的向前走。不知不覺,就衝上了一條大街,站定了腳,向兩頭看去,正是距離最長的街道。看看來往的行人車馬,都是徑直向前,不像有什麽考慮,也沒有什麽躊躇,這樣比較起來,大街上任何一種人,都比自己強。隻有自己是個孤魂野鬼,沒有落腳所在的。心裏一陣難過,眼圈兒裏一發熱,兩行眼淚,幾乎要流了出來。可是自己心裏也很明白,在這大街上哭,那是個大笑話,看到旁邊有條小胡同,且闖到裏麵去,在衣袋掏出手絹,擦擦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