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容見他沒有答複,不知他想什麽,也不敢接著向下問。小五娘坐在矮板凳上,斜銜了一支煙卷抽著,噴出兩口煙來,因道:“說起這個,我倒想起一件事。那賣煙膏子的張老幫子,他和那些玩雜人的要人認識,常常給他們送煙土,請他給你打聽打聽,好不好?”月容笑道:“這也不是那樣簡單的事。你以為是介紹一個老媽子去傭工,一說就成嗎?”小五娘道:“這要什麽緊,求官不到秀才在。我這就去叫她來罷。”她說著,徑自開門走了。月容對於這件事,始而是沒有怎樣理會。不多大一會子,聽到小五娘陪著人說話,走了回來,這就有一個女人道:“讓我瞧瞧這姑娘是誰?亦許我見過的吧?”說著話,門打了開來,小五娘身後,隨著一位披頭發,瘦黃麵孔,穿著油片似的青布大襖子的女人。在她說話時,已知道了她是誰,但還不敢斷定,現在一見,就明白了,不就是舊日的師母張三的媳婦黃氏嗎!臉色一變站了起來,口裏很細微的叫了一聲。雖說是叫了一聲,但究竟叫的是什麽字樣,自己都沒有聽得出來。黃氏微笑著,點了幾點頭道:“月容,我猜著就是你,果然是你呀。”月容在五分鍾之內,自己早已想得了主意:怕什麽,投師紙收回來了,她敢把我怎麽樣?於是臉色一沉,也微笑道:“他們說,找販賣煙膏子的張老幫子,我倒沒有想到是你。”黃氏道:“哦,幾個月不見,這張嘴學得更厲害了。”她說著,在靠門的一張破方凳子上坐著。
小五娘倒呆了,望了她們說不出話來。月容道:“大嬸,你不明白吧?以前我就是跟她爺們賣唱的。他把我打了出來,我就投了楊師傅了。我寫給她爺們張三的那張投師紙,早已花錢贖了回來了,現在是誰和誰沒關係。”黃氏道:“姑娘,你洗得這樣清幹什麽?我也沒打算找你呀。小五娘說,有個姓楊的小姐,唱戲紅過的,現在沒有了路子,打算賣唱,要找個……”月容鼻子裏哼了一聲道:“我就是討飯,拿著棍子碗,我也走遠些,決不能到張三麵前去討一口飯吃。”黃氏道:“你不用恨他,他死了兩三個月了。”月容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死了?”說著,心裏有點兒**漾,坐下來,兩手撐了凳子,向黃氏望著,黃氏道:“要不是他死了,我何至於落到這步田地呢。我總這樣想著,就是張三死了,隻要你還在我家裏,我總還有點辦法。現在做這犯法的事,終日是提心吊膽的,實在沒意思,再說也掙不了多少錢。唉,叫我說什麽!死鬼張三坑了我。”她說著,右手牽了左手的袖,隻管去揉擦眼睛。
宋子豪躺在**燒煙,隻管靜靜的聽她們說話,並不插言。這時,突然向上坐了起來,問道:“這樣說起來,你娘兒倆,不說團圓,也算是團圓了。”月容笑道:“她姓她的張,我姓我的王,團什麽圓?”小五娘道:“你怎麽又姓王了?”月容道:“我本來姓王,姓楊是跟了師傅姓。我不跟師傅了,當然回我的本姓。”黃氏道:“姑娘,自從你離開我們以後,沒有人掙錢,我知道是以前錯待你了。你師傅,不,張三一死,我更是走投無路,幾個月的工夫,老了二十歲。五十歲不到的人,吊了牙,撮了腮,人家叫我老幫子了。你別記著我以前的錯處。可憐可憐我。”月容見她說著,硬了嗓子,又流下淚來。因道:“我怎麽可憐可憐你呢?現在我就剩身上這件棉袍子,此外我什麽都沒有了。”黃氏道:“我知道你是一塊玉落在爛泥裏,暫時受點委屈,隻要有人把你認出來了,你還是要紅的。剛才小五娘和我一提,我心裏就是一動。東安市場春風茶社的掌櫃,是我的熟人,他們茶社裏,有票友在那裏玩清唱,另外有兩個女角,都拿黑杵(按:即暗裏拿戲份之術語)。有一個長得好看一點的走了,櫃上正在找人。一提起你的名兒,櫃上準樂意。這又用不著行頭,也不用什麽開銷,說好了每場拿多少錢,就淨落多少錢回來。這不是一件好事嗎?隻要你願意幹,你唱一個月兩個月的,名譽恢複了,你再上台露起來,我和宋老板兩口子全有了辦法。”
宋子豪左手三指夾了煙簽,右手隻管摸了頭發,聽黃氏說話,這就把右手一拍大腿道:“對,對,還是張三嫂子見多知廣,一說就有辦法。這個辦法使得,每天至少拿他一元錢戲份。”黃氏道:“也許不止,他們的規矩,是照茶碗算。若是能辦到每碗加兩分錢,賣一百碗茶。就是兩塊了。生意好起來,每場賣一百碗茶,很平常,日夜兩場,這就多了。”小五娘聽了也是高興,斟了一杯熱茶,兩手捧著送到月容麵前來。月容接著茶笑道:“瞧你三位這分情形,好像是那清風茶社的掌櫃已經和我寫了紙定了約的。”黃氏道:“這沒有什麽難處呀。楊月容在台上紅過的,於今到茶館子裏賣清唱,誰不歡迎?就是怕你不願幹。”說時,她兩手一拍,表示她這話的成分很重。
月容手上捧了那茶杯,靠住嘴唇,眼睛對牆上貼的舊報紙隻管注視著。出了一會子神,微笑道:“對了,就是我不願意幹。”宋子豪在口袋裏摸出一隻揣成鹹菜團似的煙卷盒子,伸個指頭,在裏麵摸索了半天,摸出半截煙卷來,伸到煙燈火頭上,點了很久,望了煙燈出著神,因緩緩地道:“楊姑娘的意思,是不是不願人家再看出你的真麵目來?但是,趕夜市,你怎麽又肯幹呢?其實夜市上也有燈光。再說,你一張嘴,還有個聽不出是誰來的嗎?”月容道:“我如果出來賣唱的話,我一定買副黑眼鏡戴著,就讓人家猜我是個上瞎子姑娘罷。”宋子豪道:“姑娘,你這是什麽意思?以為瞧見你,要笑話你嗎?”月容道:“為什麽不笑話我?我這樣幹著討飯的買賣,還是什麽體麵事嗎?”宋子豪笑道:“體麵也好,丟臉也好,你的熟人,還不是我們這一班子人?笑話也沒關係。至於你不認得的人,那你更不必去理會他。”月容道:“你們以外,我不認識人了嗎?有人說,姓楊的遠走高飛了一陣,還是回來吃這開口飯,我就受不了。”
黃氏連連點點著頭道:“這樣說,你是什麽意思,我就明白了。你是全北京人知道你倒黴,都不在乎,所怕的就是那位丁家表哥。”她說時,張開脫落了牙齒的嘴,帶一種輕薄似的微笑。月容也笑著點了兩下頭道:“對的,我就是怕姓丁的知道我倒了黴。”黃氏道:“你以為姓丁的還愛著你沒有變心嗎?”月容頓了一頓,沒有答複出來。黃氏笑道:“你沒有紅的時候,他把辛辛苦苦掙來的幾個錢,拚命捧你,那為著什麽?不想你一紅,就跟著人家跑了,誰也會寒心。”月容低了頭,將一個食指在棉袍子胸襟上畫著。
黃氏道:“他現在闊了,什麽都有了。你這時候就是找著了他,也會臊一鼻子灰。”月容喘著氣,用很細微的聲音問道:“他什麽東西都有了嗎?”黃氏道:“可不是,不住大雜院了,租著小四合院子。這幾天天天向家裏搬著東西,收拾新房子。”月容道:“你瞎說的,你不認識他,他也不認識你,你怎麽會知道得這樣清楚?”黃氏道:“我不認識他嗎?在楊五爺家時會過的。我為了打聽你的消息,找過那個唐大個兒,找過那個王大傻子,後來就知道許多事情了。他現時在電燈公司作事,和那個姓田的同事……”月容道:“是那個田老大,他媳婦兒一張嘴最會說不過的。”黃氏道:“對了,他……”月容突然站了起來,臉色又變了,望著黃氏道:“那田二姑娘呢?”黃氏道:“你明白了,還用問嗎?娶的就是她。”月容道:“對的對的,那女人本來就想嫁二和,可是二和並不愛她。我走了,二和一生氣……”她說到這裏,不能繼續向下說了,在臉腮上,長長的掛著兩行眼淚,扭轉身軀來坐著。
宋子豪手上的那半截煙卷,已經抽完了,在身上掏出那空紙煙盒子來,看了看,丟在一邊,向小五娘道:“煙卷給我抽抽。”小五娘道:“我哪有煙卷?你剩下的一根煙,我剛才抽完了。你連煙卷也沒買,今天又沒拿著戲份嗎?”宋子豪道:“還用說嗎?今天這樣的大晴天,天橋哪家戲棚子裏也擠滿了人,隻有我們這個土台班不成。為什麽不成呢?就為的是熊家姐兒倆有三天沒露了,捧的人都不來。臨了,我分了四十個子兒,合洋錢不到一毫。黑飯沒有,白飯沒有,我能夠糊裏糊塗的還買煙卷抽嗎?楊老板你可聽著,這年頭兒是十七八歲大姑娘的世界,在這日子,要不趁機會鬧注子大錢,那算白辜負了這個好臉子。什麽名譽,什麽體麵,體麵賣多少錢一斤?錢就是大爺,什麽全是假的,有能耐弄錢,那才是實實在在的事情。你有弄錢的能耐,你不使出來,自己胡著急,這不是活該嗎?你念那姓丁的幹什麽?你要是有了錢,姓丁的也肯認識你,現在你窮了,他抖起來,你想找他,那不是自討沒趣嗎?”
大家聽老槍這樣大馬關刀的說了月容一陣,以為她一定要駁回兩句,可是她還是扭身坐著,卻嗚嗚咽咽哭起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