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他們喝酒的第二日,丁二和果然開始到公司裏去工作了;在喝酒的第二個月,二和的家庭,已是布置得很好。因為他作事很認真,公司裏的經理念起以前曾因借他父親的錢,得了一個找出路的機會,現在也就借了一筆錢給二和,讓他去整理家庭,所以他們的日子,已經是過得很安逸了。

有一天星期,二和在廚房裏作飯,經理卻撞了進來了。看到二和迎到院子裏,手裏還拿了一把炒菜的鐵鏟子,便笑問道:“這可了不得,你在家還自己作飯啦?”二和將鐵鏟子送到廚房裏去,卻提了一把開水壺來沏茶待客。那經理在外麵屋子坐著,舉頭四周觀看了一遍,便請丁老太太出來相見。丁老太太由裏麵屋子摸索著出來,手還是扶了房門框,就笑問道:“經理先生,我猜你是劉副官罷?多年不見,你可發財了。”經理站起來,點點頭道:“你好說,老太太好?”丁老太揚著臉笑道:“那末,我是猜對了。劉副官,你可別見笑,我窮得不能見人了。窮還罷啦,把一雙眼睛成殘疾了。”二和道:“對不起,她不能向你招呼。”經理道:“那就不必客氣,請老太太隨便坐罷。”二和挽著母親斜對麵的向經理坐了。

經理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,點點頭道:“以二和現在的力量而論,也就不過如此罷了。隻是他在家裏還要做飯,管理家庭瑣事,他每日到公司裏去了,這些事又交給誰昵?”二和道:“作飯這件事,總是我擔任的。早上這一頓呢,我先作好了,同母親一塊兒吃了再走;中上這一餐呢,或者請鄰居同我炒一炒,或者在二葷鋪裏留下一句話,到了那個時候,送一碗麵給我老太太吃;晚飯呢,自然就是我回來作給家母吃了,至於那零碎瑣事,我都是預先作好了的,或者出去的時候,沒有把事作完,回來的時候,趕快把事情補起來。所以我在外麵是作事,在家裏也是作事,裏外的忙。”經理將手摸摸嘴巴,昂起頭來,對屋頂上望望,笑道:“這樣不是辦法。”二和道:“不是辦法,也隻有這樣的作去,無奈這個窮字把我們困住了。”

那經理對他母子倆倒看了好幾眼,臉上微微帶了一點笑容,似乎是有什麽話要說的樣子,嘴角連動了幾下。二和道:“經理有什麽要見教的嗎?”說著,將身子欠了一欠。經理將兩個指頭,擰一擰嘴角上的胡子,微笑道:“我看你家別的什麽不齊備罷了,唯有一件,卻缺少不得。老太太,你請猜猜,缺少一些什麽?”丁老太兩手按了膝蓋,偏了臉聽他們說話呢,因經理已指明了要她答複,她就微微地點了兩點頭,笑道:“這還用說嗎?就是缺少這個罷?”說時,將大拇指同食指,比了一個圈圈。二和笑道:“對了,有了這個,我們就好辦了。”經理笑道:“不不,你們雖然還差著這個,還有比這個更重大的呢,那是什麽呢?就是替老太太找副眼鏡。”他說著這話的時候,他是嗤嗤地忍不住笑聲,直笑了出來。二和臉一紅道:“這是笑話。”

丁老太立刻伸手向他擺了兩擺道:“你完全沒有懂得劉先生所說的意思。他以為我沒有眼睛,不能料理家務,應當找一個人代我料理家務,算是我兩隻眼睛。劉副官,你是這意思嗎?”她說這話,雖然不能去看經理的臉色,然而她臉朝著人,兩隻眼睛皮,還隻管閃動個不了。劉經理兩手一拍道:“正是這個意思,到底老太太是個絕頂聰明人,一猜就著。”丁老太道:“我們也是剛剛得著你的幫助,像一個人家,難道還有那種大款子娶兒媳婦嗎?”劉經理道:“錢的事,老太不用放在心上,我給二和張羅。”丁老太笑道:“有您這好意,我們還有什麽話說。可是娶一房兒媳婦,並不是買一樣東西,有了錢就可以辦到的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我無事還不登三寶殿,今天就為作媒來的。不,作媒這兩個字太腐朽了,應該說是來作介紹人。”丁老太道:“那真是劉副官念在鎮守使當日那一番舊情,人情作到底了。這倒教我有點納悶,像我們這樣窮人家,有人同我們聯婚嗎?”

二和看看經理的臉子,老帶著笑容,母親在猜疑的臉色上,也飛上了笑容了。便插嘴道:“經理的好意,我們是感謝的。可是家裏添了一口人,又要加上許多負擔。現在是剛剛飽了肚子,窮的那股子悶氣,還沒有轉緩過來呢,怎麽著,現在又要去找罪受嗎?”經理將敬客的茶杯,在茶幾上端起來,送到嘴邊碰了一碰,隨著又放下來,嘴角上帶一點微笑,望了丁老太道:“老太,您的意思,也是這樣嗎?”丁老太笑道:“這孩子倒說的是實話,不過他說的太直率了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我以為丁老太正差一個幫忙的,來作媒,正用得著。不想我這個月老有點外行,一斧子就砍在鐵樹上,碰了一個大缺口子。”二和聽到這話,不免紅了臉。丁老太連連地搖頭道:“劉副官你可別見怪,這孩子不懂事,說話一點兒也不婉轉。”經理笑道:“他這話也是對的,經濟壓迫人,比什麽厲害。二和提到了負擔上,那我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了。”丁老太怕經理見怪,隻好找些別的話來說,經理也明知他們的意思所在,談了一會子,就告辭走了。

二和送走客再進屋來,丁老太埋怨著道:“你這孩子說話,也太不想想。一個公司裏當經理的,肯到小職員家裏來,那麵子就給大了。他又肯張羅錢替你作媒,那更是看得起咱們,不是往日他在你父親手下當副官,那辦得到嗎?他這樣作媒的人,是想吃想喝,還是想得喜封包兒?無非一番好意,體惜我雙目不明,找個人來作伴罷了。你一點也不客氣,就是給人一陣釘子碰。”二和一走進門,就聽到母親這樣教訓了一頓,倒不免站著呆了。丁老太道:“你再想想罷,我這話對是不對?”二和道:“別的事情可以講人情,婚姻大事,也可以講人情嗎?”丁老太道:“我也沒有叫你講人情。”

二和還沒有答言,就聽到劉經理的聲音,在院子裏叫道:“我又來了。”二和聽了這話,也是一愣,怎麽他又來了?他隨著這話,已是走進了屋子。帽子也不取下,站在丁老太麵前笑道:“到底是我作媒外行,我說了半天的媒,還沒有告訴你們是哪一家的姑娘,你們怎能答應呢?”丁老太也站起來笑道:“你請坐,難得你這樣熱心,請坐下來,慢慢的說吧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不用坐了,我就告訴老太,女家是誰得了。”丁老太道:“是呀,哪一家會看上了我們這窮小子呢?”劉經理道:“我說出來了,你們想想,暫時不必答複我。我這斧子砍了一個缺口,不好意思在當麵再碰一個缺口子。”二和笑道:“經理你請坐下來,我說話太直率了,家母也正在怪我呢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作媒的人,照例是要兩邊挨說的,這沒關係。我還是提這姑娘罷,你大概認得。”二和道:“我認得的姑娘,經理也認得嗎?”劉經理笑道:“這也沒有什麽不可以,也許你們老太太,老早的就把她當姑娘看待過了。”

二和不由心裏跳了兩下,月容會托他出來作媒嗎?丁老太道:“這樣說,是我們的熟人呀?”劉經理道:“自然是嗬。這年頭兒,不是戲台上說的話,東村有個小小子,西村有個小妞兒,兩下一湊合,這就算作媒。現在必須是男女雙方,彼此有了很好的愛情,找一個人從中說一聲兒,作一個現成的媒。這叫介紹人。還有根本上用不著人去向男家或女家說話,隻是到了結婚的禮堂上,婚禮上差不了這麽一種人,臨時找一個人來補缺。這個人也許單單隻新郎認得,也許單單隻新娘認得,不但他不能替兩方麵介紹,反要新人介紹給新人,說這是咱們的介紹人,這不是一件很大的笑話嗎?”說畢,昂起頭來哈哈大笑。

那丁老太正等著說,他到底提的是哪一家的姑娘呢,偏偏他又把結婚的風俗,談上了一陣子。這就仰了臉對著他道:“你說,這姑娘是誰罷。”劉經理道:“我當然要說出來。不過有一層,假如我說出來之後,你們不願意,人家怪不好意思的,你們就千萬不能對人再說。”丁老太笑道:“我們也不能這樣不懂事嗬。再者,這隻可以說是我們沒有錢,娶不起兒媳婦,不能說是不要誰家姑娘作兒媳婦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也不能那樣說,假使找一個廢人,或者身家不明的人給你作兒媳婦,你當然不能要啊。我說的這家姑娘,當然不會這樣。二和,你猜是誰罷。”二和笑道:“這個我猜不到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你自然不能猜。你若是猜出來了是誰,那就顯見得你對於誰有了意思。”二和嗬了一聲還不曾答話,劉經理笑道:“也許這個人就是你所注意過的,她姓……”劉經理說到這裏,故意把話拖長了一點,不肯說完。

二和笑著,搖了兩搖頭道:“請經理不必讓我猜了,我是猜不出來的。”劉經理笑道:“你也許不會想到他們待你有這樣好,就是介紹你到公司裏去的田金銘,他有個妹妹……”丁老太搶著道:“是二姑娘呀,田大哥怎麽會請出公司裏經理來作媒的呢?”劉經理道:“倒不是他自己,是他的女人,常到我家裏去幫了做點針線活,有時他妹妹也去。我太太倒很喜歡她姑嫂兩個。問起姑娘還沒有人家,她嫂子就說,同你們是多年的街坊,很願結成親戚。不過她怕這事不容易成功,還不肯說出來。我太太以為這是兩好就一好的事,就派我來做一個媒人。”丁老太道:“姑娘果然不錯,我也很喜歡的,隻是……”劉經理笑著搖搖手道:“這下文不必說了,隻要你們知道這姑娘為人怎樣,那就行了。明天可以,後天可以,再多過幾天也可以,二和可以托人回我一個信。現在你們就開始考慮起來罷。”他說著,掀起帽子來點了兩點頭徑自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