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和噴了兩口煙,搭訕著道:“光陰真是快得很,記得我在這裏住家的時候,好像是昨日的事,現在到了這裏來,我可是作客了。”二姑娘道:“其實你那回搶著搬家也太多心。我大哥喝了幾杯酒下肚,真是六親不認,可是他沒喝酒的時候,對人情世故,都是看得很透徹的。”二和道:“雖然是這樣說,也虧著田大嫂在家裏主持一切,有道是牡丹雖好,也要綠葉兒扶持。”二姑娘點點頭到:“對,幸虧他還有三分怕我大嫂,要不然,他成天喝酒,那亂子就多了。”二和不知不覺的,又把那根煙抽完了,接著,再取了一根煙抽著,因放出很自在的樣,腿架在腿上,微笑著道:“談起大嫂,在這大雜院裏,誰也比不過她,配我們田大哥是足配。”
二姑娘隻微笑,低頭望了自己的鞋尖,低聲笑道:“那楊月容若是不走,伺候丁老太,那是頂好的,丁老太也很喜歡她。可惜她是一隻黃鶯鳥,隻好放到樹林裏去叫,關到籠子裏麵來,她是不甘心的,有機會她就飛走了。”二和道:“唉,你還提她幹什麽。”二姑娘笑道:“其實她也用不著這樣跑,就是在北京城裏住著,大家常見麵,二哥還能攔了她不唱戲嗎?”二姑娘把這句話說完了,回想到無意中說了一聲二哥,不由得把臉紅了。則是把頭抬起來,卻又低了下去。二和倒沒有理會她是什麽意思,還是微昂了頭噴著煙。二姑娘笑道:“我可是瞎扯,你別擱在心上。”說時,很快地瞟了二和一眼,接著道:“本來我這譬喻不對,黃鶯也好,畫眉也好,你把它關在籠子裏,怎麽也不如在樹林子裏飛來飛去自在。”二和道:“那也不一樣啊,有些鳥雀,它就樂意在人家留住著。雞鴨鵝那是不用提,還有那秋去春來的燕子,總是在人家家裏住著的。”二姑娘道:“那總也占少數。”說著,帶了微笑,身子前後搖撼著,在她的表示中,似乎是得意的,也可以表示著很自然。二和道:“用鳥比人,根本就不大相像。鳥天生成是一種野的東西,人要像鳥那樣亂跑,那可是它自己反常。”二姑娘點點頭道:“對了,月容不光是會唱,還長得好看呢。若照她長得好看,應該把她比做一朵花。二掌櫃,你猜,她該比一朵什麽花?”二和微微皺了眉毛笑道:“我實在不願提到她。二姑娘總喜歡說她。”二姑娘笑道:“一朵花長得好看,誰也愛看。她那樣一個好人,忽然不見了,心裏怪惦記的。”二和微笑了一笑,沒有作聲。二姑娘道:“真話嗎。有那長得不大好看,無論這花有什麽用處,有什麽香味,人家也是不大愛理的。”
二和聽了這話,不覺對她看了一眼,心裏連連地跳**了幾下。二姑娘道:“這世界上的事,就是這麽著,好花好朵兒的,生長在鄉下野地裏,也許得不著人瞧一眼。若是生長在大宅門子花園裏,就是一朵草花兒,也有人看到,當了一種稀奇之物的。”二和笑道:“這話也不能說沒有,可是花園子裏的花,那也隻好王孫公子去看看,窮小子還是白瞪眼。”二姑娘笑道:“那也不見得,遇著個王三小姐拋彩球,也許她就單單的打在薛平貴頭上。”二和笑道:“我可講的是花,你現在又講到人的頭上來了。”二姑娘也省悟過來了,何以不說花,而說人?便紅著臉笑道:“人同花都是一個理罷。”說時,抬起兩隻手來,倒想伸一伸懶腰,但是把手抬起來一小半,看到二和站在麵前,把手依然垂下去。二和向院子外麵張望了一下道:“田大哥還沒回來,我該走了。”二姑娘扶著牆壁站了起來,像是送客的樣子,可是她口裏說道:“忙什麽的,再坐一會兒。”二和道:“我不坐了,今天還沒有做生意呢。”說著,站起來拍了兩拍手,雖見二姑娘並沒有留客的意思,但是也不像厭倦著客在這裏,因她手扶了門框,低著頭還隻管微笑呢。因之又走到房門口,看看天色,出了一會神,見二姑娘還是手扶了門,低著頭的,這又重新聲明了一句道:“再見罷,我走了。”隨了這句話,人也就走出跨院子了。
二姑娘倒是趕了來,站在屋簷下,低聲笑道:“我還有一句話,明天別忘了不來,可有了回信了。”二和道:“我當然來,這是關於我自己飯碗的事,我有個不來的嗎?”二姑娘站著,低頭凝神了一會,也沒說什麽。二和見她不作聲,說一句再見,可又走了。二姑娘招招手,笑道:“我還要同你說一句話。”二和見她這個樣子,便又回轉身來相就著她。二姑娘低聲笑道:“明天你來了,看到了我大哥大嫂,你可別說在這裏坐過這樣久。”二和倒不想她鄭而重之的說出來一句話,卻是這麽一回事,也就對著她笑了一笑。二姑娘紅著臉,也隻有微微地以笑報答,二和同她對麵對地站了一會,說不出所以然,終於是說聲再見走了。
這一次二和回去,是比較的高興,同母親閑談著,說是田家二姑娘,你看這個人怎麽樣?丁老太坐在椅子上,總是兩手互相掏著佛珠的,聽了這話,把頭偏著想了一想,問道:“你為什麽突然問出了這話?是他們提到了二姑娘一件什麽事情嗎?”二和道:“那倒不是,我覺得二姑娘對咱們的事,倒真是熱心。”丁老太道:“本來嗎,她姑嫂倆對人都很熱心,你今天才知道嗎?”二和也沒有跟著答複,把這話停了不說。丁老太卻也不把這事怎麽放在心上,隻催二和次日再到田家去問信,果然的,二和隻作了半天生意,帶著花生籃子,就匆匆的跑到田老大家來。
還沒有進那跨院門,王大傻子迎著上前來,一把將他的手抓住,笑道:“我正等著你呢,你這時候才來?沒什麽說的,今天你得請大家喝一壺。”二和道:“喝酒,哪天也成?為什麽一定要今天請你呢?”王大傻子依然把他的手握住,笑道:“這當然是有緣故的。你先請我喝上三壺,回頭我再告訴你。”二和笑道:“不論怎麽著,大哥要我請你喝一喝酒,這是應當的。有什麽告訴我,沒什麽告訴我,這打什麽緊!”王大傻子兩手一拍道:“你猜怎麽著,你有了辦法了!田大哥已經給你在公司裏找好了一個事了。你猜猜這事有多少薪水罷。”二和笑道:“我猜……”王大傻子伸了三個指頭道:“有這麽些個錢,並不是三塊錢,是三十塊。有了三十塊錢,你母子兩個人都夠嚼穀的了。”二和道:“不行罷?”王大傻子道:“什麽不行?田老大剛才對我說的,一點兒也沒有錯。他現出去打電話去了,一會兒就回來,咱們先上大酒缸去等著。”他說時,挽了二和一隻手胳臂就向外走,口裏還道:“田大嫂,我給你一個信兒:丁二哥請我喝喜酒,我們在大酒缸等著呢。”二和還要說什麽,王大傻子拉了他一隻手,已是拖到了大門外,笑道:“走罷,走罷,我嗓子眼裏癢癢了,”帶說帶笑著,已是拖到了大酒缸。
這是熟主顧,也不用招呼,店夥已是送過一壺酒來,兩個人已是圍了一張小桌麵坐著。王傻子把兩腿伸直來,兩手按了桌沿,腰子一挺,笑道:“喂,給我們找一點兒好下酒的,今天是我們這丁二哥請喝喜酒,不能省錢。”掌櫃的在櫃上坐了,正閑著呢,便插嘴道:“怎麽著?丁二掌櫃快辦喜事了嗎?”二和笑著,連搖了兩下頭,“啊”了一聲,田老大隨了這“啊”的一聲,已是踏進酒店了。他笑道:“二哥,怎麽盡搖頭?”酒店掌櫃的笑道:“他說喝喜酒,我想喝什麽喜酒?就是二掌櫃到了歲數了,該辦喜事了。”田老大道:“是嗎?丁二哥把那位楊……”二和站起來,兩手同搖著道:“絕對沒有這件事。你問王大哥就知道。”王傻子笑道:“你和他找了一件好事,我說這是喜信兒,要他請我喝三壺。現在,他哪裏談得上娶親?就是娶親,我也攔著他呢。坐下來,喝酒,喝酒。”他說著,把左手座位邊的小凳子,伸腳勾開,又拍了兩下。
田老大左手按住酒杯,右手拿了筷子,不住的夾了煮蠶豆,向嘴裏扔著,眼珠轉了兩轉,向二和笑道:“王大哥把話都告訴你了?”二和道:“沒有呢,他隻糊裏糊塗的對我說,要喝我的喜酒,我知道什麽喜事?”王傻子站了起來,將手指住田老大道:“你你你問他,我還能冤你嗎?田大哥,是不是他的事情已經找妥了?”田老大笑道:“這也用不著著急,你坐下來,咱們先喝酒。”王傻子道:“你說,不是三十塊錢一個月的事嗎?你說,你不說,我也坐不穩。”田老大見他臉上像喝了好幾斤酒一樣,紅透了眼睛皮,便笑著點了兩點頭道:“對的,對的。是三十塊錢一個月的事。王大哥,現在你可以坐下了罷?”說時,連點了幾下頭。王傻子提起上壺來,斟一杯酒,唰的一聲,昂起脖子來喝下去,向二和道:“我能冤你嗎?快喝罷。”二和越聽說這些,越是糊塗,愣愣地向田王二人看著。
田老大端起酒杯來,先喝了一口,然後把杯子放下,還按了一按,表示了沉著的意味,向二和道:“雖然是由我介紹的,也可以說是你自己的力量。我把你的姓名籍貫,開了字條,送到經理那裏去。他說是你的同鄉,又問到你是幹什麽出身的,我看到他的意思不壞,就把你們老爺子的名字,也告訴了他。他說那了不得,找到一家來了。他當年就向你們爺老子老太太全借過錢。把你派在調查科,當了一名辦事員。這比背了電線在滿街跑,那就好多啦。經理還真來個幹脆,當時就下了批子,讓你明天到公司裏作事。老弟台,你說這件事辦的痛快不痛快?沒什麽說的,咱們各人麵前先幹這一壺。”說時,把瓶子式的小酒壺,一把捏了起來,左手拿了杯子,右手把壺向裏麵倒,倒一杯,就喝一杯,接連的喝了三杯。
二和笑道:“田大哥,盡管的高興,可別喝多了。”田老大頭一擺道:“沒關係,你大嫂子說我會辦事,今天可開了大恩,讓我喝一個醉。”說著,又端起杯子來,向口裏倒下去一杯,手裏捏了一杯,還不住的挪搓著,偏了頭向二和道:“老二,我們一家人,待你全不錯呀。將來咱們在一塊兒的時候要多起來,我要喝過兩壺之後,酒前酒後的要有什麽話把你得罪,你可別向心裏擱著。”二和紅著臉,也倒了一杯酒,向他舉了一舉,一口幹了,然後放下了杯子,伸出一個食指向天上指著道:“當了這麽大的太陽說話,田大哥待我這番好意,算是把我由爛泥坑裏拉了起來。我要是忘了你這好意,我不是丁家的子孫。”田老大伸手拍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朋友交得好,彼此心照,不在乎起誓啦。”王傻子在這一邊,也就點點頭。
果然的,二和為了起誓,將來就很有點感著苦惱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