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二和聽到田大嫂要報告原故,就不住地向她丟眼色,可是田大嫂滿不理會,笑嘻嘻地向田老大望著道:“你猜他今天來了,為什麽高興?”田老大道:“我猜不著,除非是炸醬麵吃得很痛快。”田大嫂笑道:“你別看小了人,人家現在雖然境遇不大好,但是人家原來是一個公子哥兒呢,連炸醬麵還沒吃過嗎?”田老大道:“你幹脆說出來罷,他到底是什麽事高興呢?”田大嫂道:“他為什麽高興呢?你不是說和他要在公司裏找一個位置嗎?他自己沒有什麽,隻要他有了塊兒八毛的本錢,幹什麽也可以糊口。隻是他的老太太,可以靠他養活,不用上街作生意買賣了。他這一顆心就踏實了,怎樣的不高興呢?”
二和聽她這樣說著,一顆心倒果然踏實了,他夫婦兩個人,都帶了一分笑容,靜聽他們的回話。田老大道:“對了,我已經在公司裏給他想法子了,假使二哥願意去幹的話,大概總可以辦到。”大嫂向二和看了一眼,笑道:“怎麽樣?我這不是謊話吧?”二和站起來,向他兩口子一抱拳道:“足見你二位對我關心。”田大嫂正收著碗筷呢,卻把東西放下來不收,手扶了桌沿,向他望著道:“老實對你說,若是你一個人,還沒有這樣大的麵子。廿多歲的人,還怕你找不著飯吃嗎?隻是我們心裏,老惦記住了老太太,她又是雙目不明的人,冬不論三九,夏不論三伏,你盡讓她老人家這樣做下去,我們瞧著也是不忍。二和,我現在把話說明了,你還是幹不幹呢?”二和笑道:“我也不是那樣不識抬舉的人,你二位有了這樣的好意,我還有個不願高攀的嗎?”田大嫂就向田老大望著道:“我可同你許下了願心了,你可別讓我丟人。”田老大將手一拍胸道:“說到別的事情,我作不了主,公司本來就要用人的,我介紹一個人去作事,大概還沒什麽難處。”田大嫂就掉過來向二和道:“你聽見了?明天他到公司裏和你想辦法,後天你來聽信兒罷。”田老大笑道:“我可不是公司裏的經理,能夠說一不二。明天我一定去說,可是也得請人打打邊鼓,後日還不能夠準有回信呢?”田大嫂道:“也許有回信呢?不是來打聽消息,就不許二掌櫃來嗎?”二和笑道:“田大哥是好意,怕我跑往返路。其實我現在是整日在外邊跑,多跑兩回,那沒關係。我大後日下午來罷。今天上午,我本是受了一肚子委屈,這一喝一吃,又經你兩口子好意,這樣一抬舉我,我高興極了。今天我還沒作生意呢,該走了。”田大嫂見他帶進來的一隻空籃子,扔在牆角落裏,便笑道:“這算吃了我們無錢的飯,耽擱了你有錢的工。今天時候已經不早了,怕你也作不了多少錢生意了。”二和歎了一口氣道:“你是不知道,我今天還是真鬧著饑荒,家裏等了我賣錢回去開火倉呢。”
田大嫂把碗收拾著,端了正要向外走,這又回轉身,放下東西來向他道:“要不,在我這裏先挪一塊錢去用,將來你有了事情了,可得把錢都歸還我。”說著,便在衣袋裏摸出了一塊現洋,在手心裏拋了兩拋,回轉頭來,對二和斜看了一眼,笑道:“我知道,你準是說同人借錢是一件寒磣事,不能借。”田老大將頭一擺道:“笑話!有道是有借有還,再借不難。人在外麵混事,誰也有個腰裏不方便的時候,向朋友借個三塊兩塊,這是常事。漫說是咱們這樣的窮小子,就是開大公司大銀號的,也不是幾十萬幾百萬的,在外麵借款用嗎?”二和聽到田大嫂說要借錢給他,本來透著不好意思,經他兩口子一反一複的說過了,倒不好再推辭,便笑道:“我怎麽敢說不向人借錢的話。隻怕是借了以後,沒有錢還人家,可真難為情。”田大嫂道:“喲,塊兒八毛錢的事,誰也不能放在心上,不還就不還罷。”說著,就把那塊錢直塞到二和手心裏來,二和接著錢,連說了兩聲謝謝,拾起了屋角下的筐子,點著頭道:“我又吃了,又喝了,還借了你兩口子的錢,真叫我慚愧得不好說什麽。改日見罷。”他說著話,腳不住的走,已是到了跨院子外。田大嫂追到台階上,招招手道:“喂,別忘了,後天或是大後天,到我這裏來聽回信兒。”
二和在外麵院子裏回轉頭來看時,見她笑嘻嘻地豎起兩個指頭,二和也沒有去細想這是什麽意思,匆匆地到花生行去販貨了。微微作了幾小時的生意,就趕回家去看母親。這原因是很簡單,因為有了田大嫂借的那一塊錢,最近要吃的兩頓飯,是沒有問題的了。在晚上閑著無事,就把今天到田家的事說了一遍。丁老太點點頭道:“我說怎麽樣?交得好朋友,那是比親骨肉親手足還要高到十倍去的。到了後天,你還是到他家去問問消息罷。”二和道:“約了大後天去呢,提早一天去,倒現著咱們窮急了。”丁老太道:“咱們還不窮、還不急嗎?別人瞞得了,這樣的老街坊,咱們什麽事情,他不知道?你反正是成天在外麵跑的,到他家去多跑一趟,這算什麽。”二和當時也就含糊地答應了。無如丁老太卻把這件事牢牢記在心上,天天催著二和去。到了那日,二和估量著田老大該回家吃午飯了,就在家裏放下了花生籃子,匆匆地向田家走去。
因是算定了田老大在家的,並不曾向人打招呼,徑直的就走進了跨院子去,口裏還嚷著道:“大哥在家嗎?”可是這句話嚷出來以後,正麵屋子裏,卻是寂然,一點回響也沒有。二和腳快,已經是走到屋簷下立刻站住了腳,向屋子裏伸頭看了一看,因道:“咦,這屋子沒有人,怎麽院門是開的呢?”這才聽到裏麵屋子裏有人答道:“二掌櫃,請坐罷。我大哥大嫂出分子去了。”二和道:“二姑娘一個人在家啦?”二姑娘將一根帶了長線的針,在胸麵前別住,手摸了鬢發,臉上帶了微笑,靠內房門站定,向他周身很快的看了一眼,很從容的道:“我大嫂子那天給你約會的時候,忘了今天要出分子。臨走的時候,她留下了話,說是那件事大概有希望了。”二和道:“那末,我明天再來罷。”二姑娘牽牽衣襟,低下了眼皮子,微笑道:“坐一會兒要什麽緊。”二和昂頭看看房門框,便不在意地樣子,走了進來。二姑娘將桌子底下一張方凳,拖了出來,放在門邊,笑道:“大遠的路跑了來,休息一會兒罷。咱們老鄰居,倒越過越生疏了。”她說話時,在外麵提了一壺開水下來,將桌上的茶壺加上了水,分明是裏麵預先加上了茶葉了。接著,她在小桌子抽屜裏摸出一盒煙卷來,二和坐下了,卻又起身搖著手道:“你別張羅,我不抽煙。”二姑娘道:“你不是抽煙的嗎?”二和道:“我現在忌煙了,那天在這裏抽煙,是喝醉了酒。”
二姑娘放下煙卷盒,斟起杯茶。當她斟茶的時候,低頭望了茶杯子裏麵,卻微微的顫動著,似乎她暗地裏禁不住在發笑罷。二和立刻起身,將手遙遙的比著,連連的點頭道:“多謝多謝。”二姑娘將茶斟完了,退後幾步,靠了裏麵門框站定,將一隻右腳,反伸到門檻裏麵去,人也一半藏在門簾子裏麵,遠遠的向二和望著,微笑道:“二掌櫃煙已忌了,怎麽又喝上酒了呢?”二和端著茶杯在手裏緩緩的呷茶,眼光也望了茶杯上浮的清煙,答道:“我哪裏要喝酒,那天也是悶不過,想把大傻子找到大酒缸去談談。不料倒是令兄去會了東。”二姑娘道:“你成天在大街上跑,還悶的慌嗎?”二和喝過一口茶,把杯子放下,昂起頭來歎了一口氣道:“唉,二姑娘,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。”二姑娘左手扯住了門簾的邊沿,右手伸個食指,在門簾子上畫著,眼睛看了指頭所畫的地方,微笑道:“我怎麽不知道,您不就是為了那個女戲子的事嗎?”二和臉上紅起了一層薄暈,搭訕著,把桌子上的香煙盒取了來,抽出一支煙,點了火緩緩的抽著,昂起頭向座中噴了兩口煙。二姑娘微微的轉過身來,向二和看一眼,因道:“二掌櫃,我和你說得鬧著玩的,你可別生氣。”二和笑道:“你這是什麽話,你府上一家子,待我都好極了,我從良心上感激出來,正不知道要怎麽報答是好。二姑娘這樣的說一句笑話,我還要生氣,那也太難了。二姑娘你坐著。”他說時,還點了一下頭。二姑娘向他微笑著,見牆角落裏有張矮凳子,便彎腰撿了過來,放在房門口,半側了身子坐下,將鞋尖在地麵上連連畫著,不知道是畫著記號,或是寫著字。
二和道:“二姑娘你平常找點兒什麽事消遣?”二姑娘笑道:“我們這樣的窮人家孩子,還談什麽消遣兩個字。”二和道:“那倒也不一定。鄰居坐在一塊兒,說個故事兒,打一個啞謎兒,這是消遣。鬧副牙牌,關著房門,靜心靜意地抹個牙牌數兒,這都可以算是消遣。”二姑娘點點頭笑道:“你這話也說得是對的,不過就是那麽著,也要三頓粗茶淡飯,吃得自自在在的人家。我們家還不敢說那不愁吃不愁穿的話。我姑嫂倆除了洗衣作飯而外,沒有敢閑著,總是找一點針活來作。原因也是很簡單的,無非借著這個,好幫貼一點家用,至少是自己零花錢,不用找我大哥要了。”二和道:“像二姑娘這樣勤儉的人,那真不易得。”二姑娘抿嘴笑道:“不易得嗎?也許有那麽一點。我想著,我簡直是笨人裏麵挑出來的。”二和將手裏的卷煙頭扔在地上,將腳來踏住了,還搓了幾下,眼光注射著地麵,笑起來道:“果然是二姑娘先前說的話不錯,老鄰居倒越來越生疏了,見了麵,盡說客氣話。”二姑娘微微的笑著,昂了頭,看門外院子裏的天色。二和沒有告辭說走,坐在這裏不作聲,也是無聊。於是第二次又取了一根煙卷抽著。口裏噴了煙,也是對院子裏看。偶然對二姑娘看看,正好她也向這裏看來,倒不免四目相射,二姑娘突然把臉紅了,將頭低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