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樣有了三天,心裏想著,經理所需要的答複,現在該說出來了。但是自己的意思,很難決定,母親的意思不知道,田老大的意思也不知道,這話又怎樣的去說呢?每日到公司裏去的時候,總不免和經理見麵的,見了麵的時候,心裏就拴上一個疙瘩,把頭低了下去。所幸經理在見麵的時候,雖在臉上帶了一些微笑,然而他卻沒有提到作媒一個字。這更奇怪了,莫非他見我老不回信,有點兒生氣罷?因之,在這天看到經理之後,老遠地站定,就笑著打起招呼來,笑問劉經理:“今天天氣涼,你還沒有穿皮大衣?”經理笑道:“皮大衣放在汽車上。你同我來,我還有話同你說呢。”說時,招招手,將他引到自己的辦公室裏來。他不怎樣在意的,自在寫字台邊椅子上坐下了,伸了巴掌,指著對過沙發椅子道:“請坐,請坐。”二和雖覺得一個小職員,在經理室裏是不能隨便坐下的,然而經理是在父親手下當過副官的人,自己總算他的小東家,那也無須太客氣,於是點了兩點頭,倒退著坐到沙發上去。

經理打開桌上的煙筒子,抽一根放在桌沿上,笑道:“你抽煙。”二和起身說了一聲謝謝,經理自取了一根煙抽著,將桌上的墨盒移了一移,又把筆筒裏的筆,根根都扶正了,這就笑向二和道:“你今天來給我的答複了嗎?”二和正要開口答話,經理向他搖了兩搖手道:“你不要以為我是個經理,有點兒把勢力壓迫你,非答應不可。這是你婚姻大事,不應當怕勢力壓迫的,你隻管說你心裏要說的話。”二和笑道:“經理有這樣的好意,我還有什麽話說,隻是…”經理笑著搖手道:“不用轉著彎子說了,我已經知道你的意思。我這個月老,算是砍了三斧子,就碰了三個缺口子。”二和紅著臉道:“並不是我那樣不識抬舉,連這樣的好事,我也要推辭。隻是聽經理所說,好像田大哥還沒有表示意見。他那個人有時很和氣,有時喝兩杯酒,那就要大大的鬧起脾氣來。”經理笑道:“這是我大意了,我那天告訴你娘兒倆作媒的經過,隻說了是田大嫂的主意,卻沒有說老田的意思。自然我不能那樣糊塗,也不問問他家主的話,我就來作媒。這兩天你見著老田沒有?”二和道:“昨天公司門口見著一麵,點了個頭,沒說什麽。”經理笑道:“是的,這兩天他有點躲著你,你也有點躲著他。其實這是不必,譬如這親事說不成的話,往後你兩個人同在公司裏作事,還不見麵嗎?”

二和聽了這話,臉色倒是有一陣變動,經理笑道:“我看你這情形,大致我已明白了。你們作街坊的時候,二姑娘不也常到你家去玩嗎?就是現在,你也常到他家去罷?”二和紅了臉道:“老街坊,相處得像一家人一樣,倒也不拘形跡的。”經理笑著點點頭道:“有你這話,我就很滿意的。今天談話到這裏為止,改日我見令堂再詳談罷。辦公時間到了,你辦事去。”二和站起來,究竟不免有些猶豫。經理笑道:“好罷,你去罷,什麽事,不外乎個人情,我知道就是了。”二和見無可申辯,也隻好不說了。

當天經理回家,把話就告訴了太太。太太正是一位好事的人,聽了這話,立刻又把田大嫂子請了來,把話告訴她。自然,到了晚上,田家二姑娘也就知道這個消息了。可是在當日上午,這二姑娘心裏,感到有點不耐煩了,哥嫂兩人,恰是都出去了,她就坐在炕頭上,兩手抱了膝蓋,隔了玻璃窗向外望著。王傻子的媳婦,王大嫂在院子裏經過,見到玻璃裏一張粉白的臉,便站著向她招呼道:“二姑娘在家啦?出去玩一趟,好不好?”二姑娘搖搖頭笑道:“我懶著呢,坐在炕頭上沒下地。”王大嫂子走到玻璃窗下,向她點了頭,低聲道:“身上又不舒服嗎?你要是不願找大夫瞧瞧,也應當弄個偏方吃吃。”二姑娘搖搖頭笑道:“死不了,沒關係。”王大嫂子笑道:“一個作大姑娘的,身上老鬧著毛病,這也不好。”二姑娘笑道:“我不過是懶得動,並沒有什麽毛病。大嫂子要上哪兒呀?”王大嫂道:“我們大傻子有半個多月不掙錢了,以前算命的說過,他的運氣不大好,我想到廟裏去同他求支簽兒瞧瞧。”二姑娘忽然笑起來,立進伸腿下炕來,一麵招著手道:“等一會兒,我也同你去。你打算上哪個廟裏求簽?”王大嫂道:“就是這胡同口上觀音庵,很靈的。你洗臉罷,我在你家裏等著罷。”

姑娘見她肯等著,更是高興,除了理發洗臉而外,而且還換了一身幹淨衣服。又在梳妝盒子裏,找出了一小朵紅絨花戴在鬢發上,手上還拖了一條很長的花綢手絹,笑盈盈的走了出來。王大嫂子向二姑娘周身上下看了一遍,微笑道:“你真美,該找個好婆婆家了。”二姑娘將身子一扭道:“你要是這樣的同我鬧著玩,那我就不去了。”王大嫂笑道:“我不同你鬧著玩,我實在同你幫一點忙就是了。”二姑娘道:“那才對……不,我也不要你幫什麽忙。”王大嫂子笑道:“你這話有點矯情。人生在世,誰短的了要人幫忙呢?”二姑娘也沒有和她辯論,隻笑著低了頭走路。出這胡同口不遠,就是觀音庵,這是一座尼姑庵,男子漢平常是不進去燒香禮佛的,所以滿胡同裏的姑娘和少奶奶也不斷的向這庵裏去。庵裏的老尼姑,滿胡同裏人都叫她庵師父,二姑娘也認得她的,一度還要拜她作幹娘呢。

兩人走進了庵裏,老尼姑迎出來。先看到皮匠的老婆王大嫂,就隻微笑著點了一點頭,及至看到了二姑娘在後麵,就伸了一隻巴掌打問訊,因道:“二姑娘也來了?你好,聽說令兄在公司裏又長了薪水了。”二姑娘道:“王大嫂子來求支簽,我就跟著來了。”老尼將她們引進了佛堂,問道:“二姑娘,你求簽別在觀音菩薩麵前求了,這邊花神娘娘麵前就好了。你不用說什麽,磕下頭去罷,兩手捧起簽筒子來搖著就得了。”二姑娘聽她所說,似乎話裏有話,把頭低著,也沒有說什麽,王大嫂自在正殿中間觀音座前禮拜,老尼並沒有理會。倒是二姑娘在花神座前站著,老尼就點了三根佛香,兩手交給她,笑道:“二姑娘,你磕下頭去罷,我們這花神娘娘顯靈著呢。”二姑娘插好了香在爐子裏,在拜墊上跪下去了。那老尼彎了腰,就把簽筒送到她手邊,低聲笑道:“你隨手摸一支簽就得了。”二姑娘並不看著簽筒,隨手在簽叢中抽出了一支,老尼也不讓她細看,早是接過去了,笑道:“好的,好的,這是上上簽。”二姑娘站起來時,老尼已經把簽文紙對了來,交給她笑道:“你回去教人念給你聽,準不錯。”二姑娘笑道:“我回去教誰念給我聽呢?滿院子裏找不著一個認識字的。”老尼笑道:“簽上的詩句,湊付著我還認得,我就念給你聽罷。”她於是兩手捧著簽文念道:

東方送暖日華新,萬紫千紅總是春,昨夜燈花來報喜,平原走馬遇佳人。問財得財,問喜得喜,行人快到,老病即愈。

她念完了一遍,問二姑娘笑道:“你聽見了沒有,無論什麽事都讓你順心。可是有一句話,我得聲明,就是老佛爺照顧著我們,我們也得報答老佛爺。要是你所求的事,順了心了,你可得在花神娘娘麵前,許下一炷長年佛燈。”二姑娘笑道:“在佛爺麵前,我可不敢胡亂說話的。這長年佛燈,我可沒有這樣好的常心,老是到庵裏來點燈。”老尼笑道:“哪裏要你這樣的心呢,你把一年或是二年的油燈費,交給我就得了。”二姑娘笑道:“要是這樣辦,我可以許下這願心的。”

她兩個在這裏說著話,王大嫂子在那邊觀音大士麵前,也敬過了香求過了簽,手裏拿了一支竹簽到老尼麵前來,笑道:“老師父,請您也給我對一對這支簽。”老尼愛理不理的,接過竹簽隨手就扔在簽筒裏,然後到旁邊佛簽櫥裏,隨便掏了一張簽文給她,還叮囑她道:“這支簽也不壞呢!上次你許的那筆佛香錢,還沒有交出來呢,對人失信不要緊,對佛爺失信是不可以的。”王大嫂道:“是呀,這真對不起,我就對我們王傻子說了好幾回,說是許了心願,一定要還的。他糊塗著呢,有閑錢盡喝酒。”老尼已是掉過臉來向二姑娘笑道:“聽說你常到公司經理家去,有機會帶我去化一點緣罷。”二姑娘笑著連連的說可以。老尼送到門外,連說花神娘娘最顯靈的,可別忘了還願。

二姑娘歡歡喜喜地回了家,哥嫂還沒有回家呢。她就掩上房門,把簽文拿出來看。自己雖然認不了幾個字,可是那紙簽文,倒像是有趣的東西,越看越愛看。總在看過二十遍以後,才放到枕頭下麵去,自己就躺在炕上,捉摸著老尼姑說的話。忽然想起一件事,是母親在日,給了自己兩支雙喜字的包金簪子,說是沒有什麽作手記的,這兩根簪子,拿去陪嫁罷。於今剪了頭發,這簪子有什麽用?想過了,就在灶頭邊的小箱子裏,把簪子取出來,隨便扔在小桌上。

一小時以後,田大嫂回來了,進房來和她談話。因為到小桌上來提茶壺,看到這兩根簪子,便拿起來看看,咦了一聲道:“這是媽媽給你留下來的手記,你幹嗎亂扔?”二姑娘淡淡的道:“現在誰也不梳頭了,要這東西有什麽用?”大嫂道:“可是媽的意思,留著你出門的時候,作個紀念呢。”二姑娘又淡淡的笑道:“等著罷,還不如換了打兩個銀戒指呢。”田大嫂將兩根簪子,托在手心裏連顛了幾顛,把上方的牙齒,咬了下方的嘴唇,笑道:“這個消息,我本來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告訴你的。你既然是著急起來,我就告訴你罷。劉經理既然出來給你作媒人了,二和那小子,心裏是早樂意了,不知道他為什麽還不幹脆的答應出來。”二姑娘呸了一聲,將頭扭過去道:“大嫂你瞎扯,誰問你這個?”田大嫂笑道:“真的,這日子快了,我是打算有了十成十的消息才告訴你……”二姑娘捏了拳頭,遠遠地舉著,作個要打的樣子,田大嫂扔了兩根簪子在炕上,扭轉身來就跑走了。

二姑娘聽了這話,心裏暗暗地想著,花神娘娘真靈,把那兩根簪子撿起來,自己嗤地一聲笑了。站在炕邊,也不知道什麽緣故,好好地發愣,捏了兩根簪子,一動也不會動。後來很恭敬的樣子,對窗子外的天色看了一會,卻把兩根銀簪子同被褥上一扔,看時全是有喜字的一麵朝上。撿了起來,二次再向被褥扔去,看時全是有喜字的一麵朝上。這倒不覺地得了大嫂那傳染病,也是把上麵牙齒,咬了下嘴唇皮,望了天,帶著笑容點點頭。把兩根銀簪子撿起,就好好地收到小箱子裏去了。趁嫂嫂沒有留神,就溜到王傻子家裏去,笑著叮囑王大嫂道:“今天咱們到觀音庵去的事,請你千萬別對我嫂嫂說。”王大嫂道:“請香敬佛爺這是好事,幹嗎瞞著?”二姑娘連連搖著手說:“別嚷別嚷。”她也不敢多說,轉身又回家了。

王大傻子他媳婦可不傻,當時心裏就有點明白,後來又聽到田大嫂說,要同她妹妹尋婆婆家,這就更明白了。她不免把這話告訴了王傻子,王傻子又轉告訴了二和。但是這裏麵有點誤會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