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老太昂著頭,皺了眉頭子,凝了神一會,問道:“二和,你在幹嗎啦?”二和正是偏過頭去,望了桌上放著自己那個販賣花生的筐子,便道:“我沒有作什麽。”丁老太道:“我沒聽到你幹嗎的一點響聲,我猜著你又是坐在這兒發愣。我告訴你,年輕小夥子,別這樣傻頭傻腦的,早點去販貨作生意罷。”二和站起來,伸手到牆洞子裏去,掏出自己的那個大布褡包,摸出裏麵的錢,來計數一下。連銅子和毛錢票銅子票統同在內,不到半元錢。將這些錢全托在手心裏顛了兩顛,將眼睛注視著,正有一口氣要歎出來,卻又忍回去了。因笑道:“媽,我可不能預備什麽,這就走了。回頭我叫二葷鋪裏給你送一碗麵條子來罷。”丁老太道:“家裏不還有冷饅頭嗎?你交給我,讓我摸索了烤著吃。”二和道:“上次你烤饅頭,就燙過一回手,還要說這個呢。”丁老太道:“你不是說今天本錢不夠嗎?”二和將手上托的錢,又顛了兩顛,連說夠了。說是如此說了,可是眼眶裏兩汪眼淚水不由他作主,已是直滾下來。自掀了一片衣襟,將眼淚擦幹了,然後站著呆了一呆,向丁老太道:“媽,我走了,也許趕回來吃中飯。”丁老太道:“你放心去作你的生意,不用惦記著我。”二和一步兩回頭的對他娘望望,直到院子裏去,還回轉頭來對著裏麵看。

到了街上,右手胳膊挽了籮筐子,左手托住那一掌銅子,將左手有一下沒一下的夾住了向上提拔,心裏隻管想著,要找個什麽法子,才能夠發財呢。自己是兩塊三塊,不能救窮;十塊八塊,以至幾十塊,這錢又從哪裏來?竊盜是自己決不幹的。路上撿一張五百元的支票,倒是可以到銀行裏去兌現,然而這個樣子到銀行裏去,人家不會疑心這支票的來路嗎?正這樣想著,耳朵裏可聽到叮叮當當的響聲,回頭看時,正是一爿煙紙店裏,掌櫃的在數著洋錢,遠遠看去,人家櫃台上,放著一大截雪白的小圓餅。自己忽然一頓腳,自言自語地道:“我決計去碰著試試瞧。”這就隨了這句語,向一條不大願意走的路上走去。

到了那個目的地,卻是兩扇朱漆門,上麵釘好了白銅環。雖然不怎樣的偉大,可是在白粉牆當中,挖著一個長方形的門樓,門框邊有兩個小石鼓,也就透著這人家不咋平常。二和搶上前去,就要敲門環,但是一麵看這紅漆木框上,並沒有丁宅的白銅牌宅名。記得一年前由此經過,還有那宅名牌子的,這就不敢打門,向後退了兩步。

在這門斜對過,有一條橫胡同,那裏停放著幾輛人力車。見車夫坐在車踏板上閑話,便迎上前笑問道:“勞駕,請問那紅門裏麵,是丁家嗎?”一位壯年的車夫,臉上帶了輕薄的樣子,將臉一擺道:“不,這夥兒人家不姓丁。”二和不由得愣著了一下,問道:“什麽,搬了家了?”那車夫笑道:“沒搬家,就是不姓丁。”二和道:“這是什麽話?”這時,有一位年老的車夫,長一臉的斑白兜腮胡子,手上捏了一個大燒餅,向嘴裏送著咀嚼,這就迎到二和麵前,偏了頭向他臉上望著,微笑道:“您是四爺吧?”二和向後退了兩步,歎口氣道:“唉,一言難盡,你怎麽認識我?請不要這樣稱呼。”那老車夫道:“我在這地方拉車有廿年了,這些宅門裏的事,我大概全知道。”二和道:“剛才這位大哥說,這裏現在不姓丁了,這話怎麽講?”

老車夫愣了一愣,還不曾答複出來,那個壯年車夫,因他叫了一聲大哥,十分的高興,便向前笑道:“四爺,你不知道嗎?你們大爺又結了婚了。太太姓戚,還是你們親戚呢。”二和道:“姓戚?我們大嫂姓梁啊。”車夫道:“那位奶奶回南了。這位新大奶奶搬進了以後,家產也歸了她。你不瞧大門和牆,油漆粉刷一新?”二和道:“啊,我們並沒有聽到這個消息。”車夫道:“倒不是你們大爺把產業送給人,先是把房賣了。後來新大奶奶搬進來住,大爺也就跟著住在這裏。”那老車夫攔著道:“狗子,你別瞎說,人家的家事,街坊多什麽嘴!”說著,向那壯年車夫一瞪眼。二和笑道:“這沒什麽,我家的事,住在這裏的老街坊,誰不知道?我離開這裏七八年,就來過兩三回,現在又一年多不見了。我窮雖窮,想著總是同一個父親的兄弟,特意來看看,並不爭家產。家產早已分了,也輪不到我。”老車夫笑道:“四爺,我聽說你很有誌氣,賣力氣養老娘,這就很對。這些弟兄,你不來往也好,你見著他,準生氣。他這門親事不應該,親戚作親,哪裏可以胡來的?你們是作官的人家,不應當給閑話人家說。”二和道:“是的,我的嫡母有幾位姨侄女,可是都出閣了?”狗子笑道:“不是你們表姊妹?”老車夫道:“你這孩子,誰知道人家家事嗎?多嘴多舌的。”狗子一伸舌頭,也就不提了。

二和站著發了一會子呆,自笑道:“我作兄弟的,還管得了哥哥的事嗎?大哥,我這筐子,暫放在這裏一會兒,我敲門去。”說著,把手上的筐子放上,便走到紅門下來敲門。門開了,出來一個五十上下年紀的聽差,矮矮的個兒,倒是一張長臉,兩隻凹下去的眼睛向上看人,尖鼻子兩旁,好幾道陰紋,板了臉道:“你找誰?”二和道:“我見大爺說幾句話。”那聽差聽說,再由他頭上看到腳下為止,斜了眼睛望著道:“你找大爺?”二和道:“我是……”說到這裏,看看那人的臉子,又看看自己身上,便接著道:“我是他本家。”那聽差道:“你是他本家?以前我沒有看見過。”二和淡笑道:“你進去說一聲,我名字叫……”聽差道:“我管你叫什麽!大爺不在家,我去對太太說一聲罷。你先在門口等著。”說了這話,又把大門關上。二和隻得在外等著,回頭看那些車夫,正向這裏議論著呢。

約有十分鍾之久,大門又開了,二和向裏看時,遠遠地一個中年婦人,在院子中間太陽裏站著。聽差道:“那就是我們太太,有話你過去說。”二和走向前,見那婦人披了狐皮鬥篷,似乎由屋子裏出來,還怕冷呢。她燙了頭發,抹了胭脂粉。雖然抹了胭脂粉,卻遮掩不了她那臉上的皺紋,兩道畫的眉毛,又特別的粗黑,配了那荒毛的鬢角,十分難看。二和正詫異著大哥怎麽同這樣一個婦人結婚,可是再近一步,已認得她了。她是嫡母的胞妹,姨夫死了多年,承襲了姨夫一筆巨產,約摸值一二十萬,是一位有錢的寡婦。自己心裏轉著念頭,不免怔了一怔。那婦人道:“你找大爺幹什麽?不認識你呀。”二和道:“我叫二和,是他兄弟。”那婦人道:“哦,你是四姨太生的二和?你們早不來往了。”二和道:“雖然無來往,不過是我窮了,不好意思來,並不是連骨肉之情沒有了。我今天由門口過,不見了宅名牌子,特意進來看看。”那婦人道:“不用看,這房子大爺賣給我了,現在是我養活著他。”二和道:“您不是七姨嗎?多年不見了。”婦人也像有點難為情,低了一低頭,她把腳下的高跟皮鞋在地麵上點了幾點。

那句話還沒有答應出來,門口汽車喇叭聲響,一個人穿了皮大衣,戴了皮帽子,高高興興的進來,遠遠的叫道:“太太,你又同作小生意買賣的辦交涉?”那婦人道:“這是你寶貝兄弟認親來了。”說著,撇嘴一笑。那漢子走近了,瞪了二和一眼道:“你打算來借錢嗎?落到這一種地步,你還有臉來見我。”二和道:“老大,你怎麽開口就罵人?我來看看你,還壞了嗎。”那人道:“你這種樣子,丟盡了父母的臉,還來見我。”二和臉一紅,指著婦人道:“這是七姨,是我們的骨肉長親,你叫她太太,怎麽回事呀?”那人把臉一變,大聲喝道:“你管不著!怪不錯的哩,你到我這裏來問話!滾出去!”說著,將手向門外指著。二和道:“我知道你是這樣的衣冠禽獸,我才不來看你呢。你說我丟了父親的臉,我丟什麽臉?我賣我的力氣,養活我娘兒倆,餓死了也是一條潔白的身子。你窮了,把老婆轟走,同這樣生身之母的胞妹同居,要人家女人的錢來坐汽車,穿皮大衣。窯姐兒賣身,也不能賣給尊親長輩,你這樣的無心男子,窯姐兒不如!我無臉見你,你才無臉見我呢!我走,我多在這裏站一會,髒了我兩隻腳。”他說著,自己轉就向外走,那一對夫婦,對了他隻有白瞪眼,一句話說不出來。

二和一口氣跑出了大門,在車夫那裏,討回了筐子。老車夫道:“四爺,我叫你別去,不是嗎?”二和左手挽了筐子,右手指著那朱漆大門道:“你別瞧那裏出來的人衣冠楚楚的,那全是畜類!諸位,他要由你們麵前過,你們拿口沫吐他!唉,我想不到我丁家人這樣的給人笑話。”說畢,向地麵吐了兩口吐沫,搖搖頭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