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二和在大街上這樣叫喚著,那實在是氣極了,不但臉是紅的,連頸脖子也是紅的。抬起一隻手,向那紅門,一陣狂亂的指點著,在小橫胡同口上的那些車夫,卻是哄然一聲大笑。二和聽了這笑聲,覺得是引起了全體車夫一種共鳴,也就站住了腳,向他們望著,以表示謝意。但這謝意,是無須表示,表示之後,更覺困難,原來是那些人隨了笑聲之後,也在低聲咒罵著:他說這樣的人家好不了,上輩子殺多了人,刮多了地皮,這輩子要不點缺德的事,現眼給人看,那也太沒有報應了。二和心裏一動,挽著那筐子低頭走了。
但是雖然離開了那些人,心裏頭還是不斷的在揣想著的。他想著:母親幾多歲年紀,對於事情是見解得到一點。自己縱然窮一點,到底是同父的兄弟,並非登門求乞的叫花子,怎麽大哥見了麵就罵?這要是開口向他借錢,他不舉起腳來亂踢嗎!母親說,討飯要拿了棍子走遠些,這不錯的。想不到自己哥哥,做出這樣壞良心喪人格的事,不但是對胞弟這種行為,應該對他加一種懲罰,就是他這樣遺羞家門,也應當處分他一下。越想心裏是越透著生氣,然而這一腔怨氣,恰又是不容易發泄。想到可以談談的,還隻有那個王大傻子,於是走到舊曰所住大雜院的胡同口上,找了一爿大酒缸,悄悄的溜了進去。夥計看到便迎上前笑道:“二掌櫃,好久不見啦。”二和歎口氣道:“我這分境況,一言難盡,簡直的沒臉見老街坊了。”說著,在門口的一口大酒缸邊坐著。
北方酒店裏的大酒缸,裏麵不一定有酒,但不擺下三四口圓桌麵的大酒缸,那是名不副實。老上這種地方來的人,仿佛有桌子也不願靠了坐,必定把酒壺酒杯放在缸蓋上喝,那才算過癮。二和這樣坐下來,夥計把他當了老內行,笑道:“怎麽著,二掌櫃今天喝一壺?”二和點點頭:“來壺白的。”夥計把酒送來了,二和見缸蓋上現成的四隻下酒小碟子,有油炸麻花,煮蠶豆,鹵鴨蛋,豆腐幹,笑道:“很好,這足可以請客,勞你駕,到西口大雜院裏去,瞧瞧皮匠王大傻子在那裏沒有?你說我在這裏等著。櫃上有事,我可以同你張羅。”夥計聽說,向櫃上看了一眼。掌櫃的捧了手膀子在看小報上的社會新聞呢,一抬頭道:“老街坊的事,你就去跑一趟罷,快點兒回來。”夥計有了掌櫃的話扭身走了。不到十分鍾,他就回來了,身後跟著的,可是田老大。
他老遠的舉起手來,握著拳頭,拱了幾下,笑道:“二哥,怎麽啦?你是和我們舊街坊全惱了嗎?到了胡同口上了怎麽不到我們那兒去瞧瞧。”二和歎了口氣,站起來相迎著:“大哥,我這分兒寒磣,甩一句文話兒罷,我是無麵目見江東父老了。”田老大也在酒缸邊坐下,笑道:“你又幾時喝上酒了?一個人也來上大酒缸。”夥計見老主顧來了,早又添了一副杯筷,田老大伸手拍兩拍二和的肩膀,笑道:“老弟台,不是我說你,你究竟年歲輕,沉不住氣。作老哥的說你幾句話,你還能夠老放在心裏嗎?來,我們喝兩杯。”說時,將二和麵前的那隻酒杯子,斟上了一大杯,笑道:“我們把以前的事全忘了罷。”二和紅著臉道:“大哥,你怎麽說這話!我所以不到那大雜院裏去,是有兩層原因,一來我是落到這一分兒窮,不好意思見人;二來……二來……”他簡直把話接續不下去,隻好把杯子端起來,喝了一口酒,扶起筷子來,夾了兩粒煮蠶豆,向嘴裏扔下去咀嚼著。田老大笑道:“你那句話不用說了,我明白,就是為了我酒後說醉話,把你得罪了。這算不了什麽,我給你賠個不是得了。喂,老三,今天的酒錢,寫在我賬上了。”說著,對店夥點了兩點頭。
二和見他說得這樣客氣,也就不便再存著什麽芥蒂,陪了他喝酒。田老大道:“王傻子同我說過,你的情形不大好,希望到我公司裏去找一份職務。”二和不由低了頭,垂下眼皮,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。田老大道:“我說,咱們多年的老街坊,隻要能想法子,我一定幫忙。我正在家裏和我那口子商量著呢,這裏老三就去請王大傻子了,他不在家,我聽說是你在這兒等著,我就跟著來了。我那口子還說呢,家裏正抻麵條做炸醬麵,快下鍋了,咱們喝過了酒,回我家吃炸醬麵去。”二和微笑了一笑,也沒說什麽。田老大道:“那要什麽緊,我們那口子,雖然有點碎嘴子,可是也瞧同什麽人說話。”二和道:“不是這樣說,你瞧。”說著,把放在桌子腿邊的花生筐子,用腳踢了兩下,笑道:“我簡直兒和討飯的差不多。”田老大將麵前一杯酒端起,刷地一聲喝了下去,將酒杯子按住在缸蓋上,頭搖了兩搖道:“你要不肯到我家去吃炸醬麵,算是把我當了臭雜子看待。”二和笑道:“你言重了,唉,這樣看起來,還是交著了好朋友,比自己親手足還要強。”
田老大已是連連斟著酒,喝下了三四杯,這就笑道:“這倒是真話。不用說兄弟,兄妹也是一樣,你瞧我家二姑娘,總有點不樂意我,透著做哥哥的把她不放在心上,沒得好吃,沒得好穿的,那都在其次,就是我沒有給她拿主意找個好婆婆家。”二和聽他談到這裏,隻好偏了頭向夥計道:“還來一壺白的。”夥計將酒拿來了,二和替田老大滿上了一杯,他連說“你喝你喝”可是搶著幹了那杯,又伸了空杯子讓二和給滿上。他似乎感到了極度的高興,將頭扭了兩扭,笑道:“咱們是老街坊,誰的事也不能瞞誰。我要喝了酒,膽比雞子兒還大,沒事,盡向我們那口子找碴兒。可是酒一醒過來,那可不得了,除了不傷我父母,她是什麽話都得把我罵一個夠。到了那會子,我的膽子,又隻有芝麻點那麽大,屁也不敢放。所以我心裏想喝酒的時候,心裏老是警告著自己,別喝酒,回家少不了是找罵挨。可是把酒杯子一端,我是什麽禍事也不放在心上,就是把槍口對著我,我也得喝。”二和笑道:“這樣說,你就別喝了,回頭大嫂子怪下罪來,我可受不了。這點兒酒,咱們平分著喝罷。”他說著,果然連斟了兩杯酒喝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