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夥計笑道:“你不用說了,以後的事我明白了。這就接著信生到櫃上來,碰到了老東家了。”月容道:“你明白,我還有點不明白昵。信生的老太爺怎麽立刻就和兒子翻臉了?”老夥計道:“上次我不已經告訴過你了嗎,信生把古董偷了去賣,我們東家可是查出來了,就為了這個,到北平來找他,不想他倒上天津去了。等著碰貝他以後,那可不能放過,所以立刻把他看守住了。”月容道:“可不是嗎,我在那小胡同裏等了許久,不見音信,上前一望,看到你們店門口圍了一群人,我知道事情不妙,嚇得跑回來。想不到你第二天倒來找我來了。過去的事不提了。是信生騙了我,並不是我騙信生的老爺子。偷賣古董的這件事,我是事先毫不知道。現在沒有別的,請老掌櫃的把信生帶了來,我和他商量一下,到底把我怎麽樣?”

老夥計連連的把胡子摸了幾下,笑道:“你還想和信生見麵嗎?我們老東家這回氣大了,怎麽也不依他,已經把人押他回山東鄉下去了。”月容聽說,“啊喲”了一聲,站起來道:“什麽!他下鄉去了?那把我就這樣放在破屋子扔下不問嗎?那我沒有了辦法,少不得到你櫃上去吵鬧。這一程子我沒有去問消息,就為了掌櫃的對我說過,叫我等上幾個禮拜,又送了一口袋麵同五塊錢給我。現在快一個月了,你還讓我向下等著嗎?”老夥計道:“姑娘,我勸你別去找我東家了。他說信生花了七八千塊錢,還背了一身的債,書也耽誤了沒念,這全為的是你。你說他兒子騙了你,這與他什麽相幹?你也不是三歲兩歲,信生更是一個大學生,你兩個人談戀愛,又不是小孩子打架,打惱了,就找大人。你兩人在一塊兒同居,一塊兒花錢,告訴過老東家嗎?”月容道:“信生不肯帶我回去,我有什麽法子?”老夥計道:“這不結了,你們快活時候,瞞著家裏,事情壞了,你就去找我們老東家,這也說不過去吧?你真要到櫃上去找信生,碰著了我老東家,那真有些不便。他會報告警察,說你引誘他兒子,你還吃不了兜著走呢。”

月容靜靜地坐著,聽老夥計把話說下去。聽他這樣說著,他們竟麵麵是理,不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,兩行眼淚,如牽線一般的向下流著。老夥計又在身上摸出了煙卷盒子來,抽了一根煙,向她很注意地看了去。月容在身上掏出手捐來揉擦著眼睛,嗓子眼裏,不住的幹哽咽著,彼此默然了一會,月容才問道:“那怎麽辦?就這樣的在這裏幹耗著嗎?”老夥計道:“我倒同你想出一條路子來了,也就為了這個,特意和你報告來了。今天下午,丁二和派人到櫃上找你來了,假如你願意回去的話,他們還是很歡迎,你……”月容不等他說完,搶著問道:“什麽,他們還記得我嗎?不恨我嗎?怎麽會知道我在你們這裏的?”老夥計道:“人家既下了苦心找你,當然就會找出來。你何妨去會會他們?你唱戲差不多唱紅了,你還是去唱戲罷。你唱紅了,自己掙錢自己花,什麽人也不找,那不比這樣找人強嗎?”月容皺了眉頭子道:“你說的也是不錯。可是我哪有這樣的厚臉去見人呢?”老夥計道:“怕臊事小,吃飯事大。你為了怕害臊一會子,能把終身的飯碗,都扔到一邊去不管嗎?”月容把眼淚擦得幹了,左手按住了膝蓋,右手緩緩的理著鬢發,兩隻眼睛,對了地麵上凝視著。

老夥計摸了胡子偷眼看她,已明白了她的用意,便道:“姑娘,你仔細想想罷,你還年輕呢,好好地幹,前途不可限量。這回去見著師傅,自己知趣一點,老早地跪下去,誠誠懇懇的,認上一回錯。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,他忍心不要你嗎?把這一關闖過來了,你就好了。再說你要到丁家去,那更好了。他是你的平班輩的人,還能把你怎麽樣嗎?”月容依然注視著地上,把皮鞋尖在地麵上畫了幾畫,並不作聲。老夥計道:“我粗人隻望說粗話,有道是打鐵趁熱,今天丁家人已經來過了,你趁了這個時候去,正是機會。”月容沉默了許久,搖了幾搖頭道:“我若是去了,人家要是說了我幾句,我的臉向哪兒擱?再說他那裏是一所大雜院,許多人圍著我一看,我不難為情,二和也難為情吧?我猜著他決不會收留我。”老夥計道:“今天晚上有月亮,你就趁著亮去一趟罷。晚上大雜院裏也沒有人瞧見你。”月容道:“去一趟呢,那沒有什麽,他還能夠把我打上一頓嗎?隻是……”說到這裏,又歎了一口氣。

老夥計站起身來,拍了兩拍身上的煙灰,笑道:“姑娘,我暫時告辭,改天我再看你。你別三心二意的了。”他似乎怕月容會挽留,說完這話,起身就向外走。月容雖說了再坐一會,看到人家已走出了院子,當然也隻好緊隨在後麵,送到大門外來。老夥計連點了幾下頭,就向前走了。走過去十幾步,又回轉身來道:“姑娘,你記著我的話,你必得去,假使你不去的話,你就錯過這個機會了。”月容靠了大門框,倒很出了一會神。這時,天色已是快近黃昏了,天上的白雲,由深紅變到淡紫,蔚藍的天空,有些黑沉沉的了。作夜市的小販子手裏提了玻璃罩子燈,挑著擔子,悄然的過去。月容自己一頓腳道:“人家勸我的話是不錯的,吃飽了,我就去。就是耗到明日天亮回來,我總也要得著一個辦法。”主意想定了,回去煮了一碗麵條子吃,洗過臉,攏了一攏頭發。還有一件藍布大褂是不曾當了的,罩在旗袍外。交代了老媽子好好照應門戶,這就悄悄地走出來。

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,很像一隻大銀盤子,懸在人家屋脊上麵,照著地麵上,還有些渾黃的光。自己慢慢地踏了月亮走路,先隻是在冷僻曲折的大小胡同裏走,心裏也就想著,見到了二和,話要怎樣的先說;見到了丁老太,話要怎樣的說。再進一步,他們怎樣的問,自己怎樣的答,都揣測過了一會,慢慢兒的就走到了一條大街上。月色是慢慢的更亮了,這就襯著夜色更深。這是一條寬闊而又冷僻的街道,大部分的店戶,已是合上了鋪板門,那不曾掩門的店戶,就晃著幾盞黃色的電燈。那低矮的屋簷,排在不十分明亮的月色下,這就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古樸意味。

月容這就想著,天津租界上,那高大的洋樓,街上燦爛的電燈,那簡直和這北京城是兩個世界。想著坐汽車在天津大馬路飛馳過去,自己是平地一步登了天,不想不多幾日,又到了這種要討飯沒有路的地步。是呀,這一條街是以前常常過的,老王拉了包車,一溜煙的跑著,每日總有兩趟,這裏上戲館子,或者戲館子回家來。那時,自己坐在包車上,總是穿了一件時髦的長衣。車上兩盞電石燈,點得徹亮,在街上走路的人,都把眼睛向車上看著。自己還想著呢:當年背了鼓架子在街上賣唱,隻挑那電燈沒亮的地方走,好像怪難為情的,不想有今日,這不能不謝謝二和那一番好處,他運動了一班混混,把自己救出來,而且給師傅那幾十塊錢,還是他邀會邀來的。一個趕馬車的人,每月能掙著幾個錢?這會是十個月的會,然而他還要按月擠出錢來貼會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