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談到這裏,月容精神上,格外感到興奮起來,兩塊臉腮,全漲得紅紅的,老夥計道:“這我就明白了,過了幾天,信生就來北平,偷古董,把事情弄犯了。”月容道:“不,事情還有出奇的呢!大概也就是第三天罷,有個坐汽車的人來拜訪,他替我介紹,是在山東張督辦手下的一個司令,姓趙。兩人一見麵,就談了一套賭經,我猜著準是在賭博場上認識的。那時,那趙司令坐在正中沙發上,我同信生坐在兩邊,他隻管笑嘻嘻地瞧著我,瞧得我真難為情。”

老夥計用手揪了胡子梢,偏了頭想道:“趙司令,哪裏有這麽一個趙司令呢?”月容道:“那人是個小矮胖子,黑黑的圓臉,麻黃眼睛,嘴唇上有兩撇小胡子。身上倒穿了一套很好的薄呢西裝。”老夥計點點頭道:“你這樣說,我就明白了。不錯的,是有這麽一個趙司令。他是在山東作事,可是常常的向天津北平兩處地方跑,他來找信生有什麽事昵?”月容道:“當時我是不知道,後來信生露出口風了,我才明白那小子的用意。信生在那晚上,也沒有出去,吃過了晚飯,口裏銜了煙卷靠在客廳沙發上,讓我坐在一邊,陪他聊天。我就問他:‘你現在有了辦法了嗎?不著急了?’他說:‘我要到山東去弄個小知事做了。’我說:‘真的嗎?那我倒真的是一位太太了。’他說:‘作縣知事的太太,有什麽意思?要做督辦的太太才有意思。’我說:‘你慢慢的往上爬罷,也許有那麽一天。可是到了那個日子,你又不認我了。’他說:‘傻孩子,你要作督辦的太太,馬上就有機會,何必等我呢?’老掌櫃的,你別瞧我小小年紀,在鼓兒詞上,我學到的也就多了。立刻問他這是什麽意思?他見我坐起來,板了臉,對他瞪著兩隻眼睛,也許有點膽怯,笑著說:‘我替你算了算命,一定有這麽一個機會。’我就同他坐到一張沙發上,把手搖著他的身體說:‘你說出來,你說出來,那是怎麽回事?’他說:‘今天來的那個趙司令,就替張督辦作事。趙司令以為你是我的妹妹,他就對我說,假定能把你送給張督辦去作一房太太,我的縣知事,一定可以到手。’我不等他向下說,就站起來道:‘宋信生,你是個大學生,還有幾十萬家產呢,你就是一個窮小子,你費了那麽一番心眼,把我弄到手,不問我是你的家小也好,我是你的愛人也好,就算我是暫時作個露水夫妻也好,你不能把我賣了!這是那些強盜賊一樣的人,作那人販子的事!你念一輩子書,也說出這種話來嗎?我好好兒的唱著戲,你把我弄到天津來,還沒有快活到半個月,你那狼心狗肺,就一齊露出來了。你說趕馬車的人沒有身份,人家倒是存了一分俠義心腸,把我由火炕裏救出來。你是個有身份的人,把我奸了拐了,又要把我賣掉!’我一急,什麽話全嚷出來,顧不得許多了。他扔了煙卷,一個翻身坐起來,就伸手把我的嘴握住,對我笑著說:‘對你鬧著玩呢,幹嗎認真。我這不過是一句玩話。’”在她說得這樣有聲有色的時候,老夥計的臉上也跟著緊張起來,瞪了兩隻眼睛,隻管向月容望著,兩手按了膝蓋,直挺了腰子,作出一番努力的樣子,直等她一口氣把話說完,這才向她道:“也許他是玩話罷?”月容將頭一偏,哼了一聲道:“鬧著玩?一點也不!原來他和那個趙司令一塊兒耍錢,欠人家一千多塊。他沒有錢給人,答應了給人一樣古董。而且對那姓趙的說,家裏好古董很多,若是能在張督辦手下找個事做,願意送張督辦幾樣最好的。姓趙的說,大帥不喜歡古董,喜歡女人,有好看的女人送給他,找事情最容易。信生就想著,我是個唱戲的,花著錢,臨時帶來玩玩的,和他本來沒有什麽關係。那時養不活我,把我送給張督辦,他自己輕了累,又可以借我求差事,為什麽不幹?”

老夥計笑道:“也許……”月容道:“我不是胡亂猜出來的。第二天,信生不在家,那姓趙的派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娘們,偷偷兒的來告訴我,叫我遇事留心。那張督辦有太太二十三位,嫁了他,高興玩個十天八天,不高興,玩個兩三天,他就不要了。住在他衙門裏,什麽也不自由,活像坐牢。那女人又告訴了他家的電話號碼,說是有急事打電話給趙司令,他一定來救我。”老夥計道:“這就不對了,叫信生把你送禮是他,告訴你不可上當的也是他?”月容道:“是呀,我也是這樣想。不過他說的倒是真話,我有了人家壯我的膽子,我越是不怕了。我就對信生說:‘你既是要娶我,這樣藏藏躲躲的不行,你得引我回去,參見公婆;要不,你同我一塊回北平去,我另有打算。若是兩樣都辦不到,我就要到警察局裏去報告了。’我成天成宿地逼他。我又不大敢出門,怕是遇到了那班耍錢的人,人家和他要賭博賬;再說,那洋房子連家具在內,是他花三百五十塊錢一個月,賃下的,轉眼房錢也就到了;家裏那些傭人,工錢又該打發,他說回家去偷古董,我可不放心,怕他一去不回頭。他想來想去,沒有法子,說到北平,到這邊櫃上想打主意。北平是熟地方,我就不怕他了。話說妥了,第二天把天津的家散了,我們就回北平來。錢花光了,衣服首飾還有幾樣,當著賣著,就安了這麽一個窮家。他怕人家走漏消息,住了這一個小獨院子,又雇了這麽一個任什麽事都不會作的老婆子同我作伴。頭裏幾天,他到哪裏,我跟到哪裏,隨後他就對我說,這不是辦法,我老跟著他,他弄不到錢。而且他也說了以後改變辦法了,他也離不開我,就這樣賃了小獨院住家,有四五十塊錢一個月,全夠了。他還念他的書,我好好的替他管家,叫我別三心二意的。事到其間,我還有什麽法子,隻好依了他。第一天,他出去大半天,倒是回來了,沒想到什麽法子。第二天他說到櫃上來,讓我在對過小胡同裏等著,他說是在櫃上偷了古董先遞給我。好賴就這是一次,兩個人拿著,可以多偷幾樣。掌櫃的,我雖然是窮人出身,這樣的事我可不願做。可是要不那麽,馬上日子就過不下去,我是糊裏糊塗的,就著他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