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一下午,我也沒回家,就在公寓裏頭。到了我上園子的時候,一進後台,就有人告訴我:‘你哥哥丁二和來找你來了,另外還有一個直不老挺的人跟著,我一聽,就知道是王大傻子。這人是個寬心眼兒,有話就嚷出來的。我心裏想著,他們別是知道我有了錢,特意來找我的吧?心裏直跳。我一出台,又看到他兩人四隻眼睛直盯住在我的身上,我心裏可真嚇一大跳,一定是他們知道我身上有錢,今天特意來守著我來了。我在台上隻管拿眼睛瞟著他們,他們越是起哄。信生不等我完戲,就在後台等著我,悄悄地對我說:‘你瞧見沒有?他們已經在那裏等著你了,你還能同他們一塊兒走嗎?’那一千塊錢,我還揣在身上呢,聽了這話,我心裏就跳了起來。他又說:‘你別害怕,我在這裏保護著你,你同我一塊兒走罷。’我當時也沒有了主意,糊裏糊塗地跟著信生走了。”

老夥計手摸了胡子點點頭道:“哼,我明白了大概……自然……第二天怎麽樣呢?”月容紅著臉低下頭去,隻管把兩手卷衣裳角,默然了一會,才低聲道:“掌櫃的,你還有什麽不明白,公寓、旅館這種地方,作姑娘的人就不應當去。隻為第一次我讓信生騙著去過了,到了這個時候,我還有什麽話說?一切都聽著他的。到了第二日不是嗎,我心裏想著,這糟了,昨晚上一宿沒有回去,今天師傅要問起話來,怎麽的答複?就算師傅不怎樣的追問,說起來,這話也很寒磣。所以信生就不挽留我,我也不敢走,加上信生見我居然在公寓裏住下了,也是非常的高興,雇了汽車,就陪我出城去玩。一直玩到天色昏黑,方才回公寓,自然我更不敢露麵了。在這幾天裏,信生就像發了狂一樣,包著汽車,終日的帶我出去玩。

“有一天,他讓我在公寓裏等著,他自己出去跑了半天,回來的時候,高高興興地對我說:‘我發了一筆財了,別這樣藏藏躲躲的過日子,我帶你到天津過日子罷。’我聽了這話,也是很願意,免得提心吊膽的,終日怕碰著人。當天晚上,他把公寓裏的東西,收收檢檢,也不知道送到什麽地方去了,然後就捆了行李箱子,帶我上天津。第一天晚上,我們是住在飯店裏,第二天就搬到一所洋房子裏去了。我也不知道這洋房子裏,東西怎麽那樣現成,樓下客廳裏,地毯鋪得一寸來厚,沙發椅子,都是綠絨的麵子。天氣還不算十分冷,熱氣管子,已經是燒得很熱了,走進屋去,我就脫下衣服來。這客廳裏還有雕花嵌羅甸的紅木桌子,四周圍了盤龍雕花的方凳,靠牆一張長的紫檀桌子,上麵又列了許多古董。客廳那裏有間小些的屋子,一齊擺著白漆的桌椅。據信生告訴我,那是飯廳,專門吃飯用的。吃飯還有另一間屋子,這可新鮮。我上了樓,腳踏了梯子,一點響聲沒有,因為梯子上也鋪了毯子呢。睡覺的屋子是不必說了,銅**堆著什錦的鴨絨被,四方的軟枕頭,套子是紫緞子的繡著金龍,玻璃磚大穿衣櫃,八麵玻璃屏風的妝台,還有那長的沙發,是紅絨的,美極了。隔壁屋子就是洗澡房,牆是花瓷磚砌的,比飯店裏的還要講究。窗戶邊的花盆架子上,大瓷瓶子,插著鮮花,鏡子裏一看,四處都是鮮花了。我真不知道坐在哪裏是好,四處看看,執住了信生的手,笑著對他說:‘我真想不到平空一跳,就跳到仙宮裏來了,我現在才曉得我的命太好。’掌櫃的,我現在說我自己的短處罷,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,就像發了狂一樣,抱著信生的頸脖子,在他身上亂聞亂嗅,兩隻腳打鼓似的,左起右落,亂跳了一頓。”

老夥計聽她說到這裏,若是再向下說,恐怕有些不雅,這就插嘴笑道:“你這是一步登天了,還有個不快活的嗎?你們家裏,自然也用了幾個傭人了?”月容道:“可不是,除了兩個老媽子,還有一個聽差,一個廚子。當時我看到他,那樣大大的弄起場麵來,料著至少也要快活個十年八年的。傭人叫著我太太,我也莫名其妙的當起太太來。可是那些用人私下總議論著,說我不像個太太的樣子,我也就聽到好幾回了。我不知道他們是說我年紀輕不像太太的樣子呢,也不知道是說我不會擺闊,不像太太的樣子。我隻好自己遇事留心,在他們當麵,就正正端端地坐著,不蹦不跳。其實我們的那個家,也像客棧一樣,也做不起太太,管不起家來。早上絕對是起來不了,一直要睡到十二點鍾以後才起床,起來之後,洗了臉,喝喝茶,可也就一兩點鍾了。吃過午飯,我們不是瞧電影就是聽戲,或者上大鼓書場,回來吃過晚飯,又出去。有時晚飯也不回家,就在外麵吃館子。”

老夥計道:“聽說你們在天津花的錢不少呀。既是這樣子擺闊,到底有限,千兒八百的,一個月也就夠了。”月容道:“誰說不是呢!這是頭裏一個禮拜的事。後來慢慢不同了。白天,他還同我一塊出去玩,到了晚上,他就一個人走。他說作古董生意,總是賣給外國人的,白天講生意,有些不便,所以改在晚上,看貨說價。起初我也相信,後來看到他所往來的人,隻有些青年小滑頭,並沒有一個正正經經,像作生意的人,我很疑心了。有一天晚上,整宿的沒有回來。到第二日早上,八點多鍾,他麵色蒼白,跌跌撞撞地走進屋子。我看見這情形,真嚇了一跳,便問他是幹什麽了?他這個日子穿西服了,隻看他把大衣臃腫在身上,領帶子鬆鬆的掛在頸脖子上,而且歪到一邊,那頂淡青的絲絨帽子,向後腦勺子戴了去,前額都露出頭發來了。他一件衣服也不脫,就向**一倒。我急忙走向前搖著他的身體說:‘你怎麽了?一宿沒回來,闖了什麽亂子?’他閉了眼睛說:‘完了,一宿輸了三千多塊,什麽都完了。’他說到這裏,兩手在**一拍,跳了起來說:‘我今天晚上去翻本。’說完了,他又倒下去睡了。我看他精神太壞,沒有敢驚動他,讓他去睡,他一直睡到下午四點鍾,方才起來。我仔細地問起,才知道他上賭博場押寶輸了三千多塊錢,這賭場是現來現去的,當晚已經開了三千元的支票出去了。我就極力地勸他,輸了就算了,若是這樣大輸大贏,有多少家財也保不住。他當時也聽的,一到晚上,有人派汽車來接,他又出去了。這晚雖不是天亮回來,可是回來的時候,也就三點鍾了。我忙問他翻過本來沒有?他說又輸了一千多,因為銀行裏存款不多,不敢開支票了,所以沒有向下賭。我聽說這倒奇怪,難道銀行裏就隻有這麽些錢嗎?

“又過了一天,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飯廳上七八盞電燈全開了,白漆桌子上,放了七八樣菜,我們抱了一隻桌子犄角吃飯。雞鴨魚肉,什麽好菜全有,他飯碗裏隻有半碗口的飯,將筷了扒了幾下,放下碗筷來將瓷勺子舀著湯,不住地喝著。我見老媽子去預備洗臉水去了,便笑道:‘你是有上百萬家產的人,輸三四千塊錢,就弄成這種樣子?’他把瓷勺子一放,沉了臉色望著我說:‘我現在不能不說實話了。我家裏雖有錢,錢在我父親手上呢。這回到天津來,我是在北平賣了一樣古董,得價六七千塊錢,我想著這總夠花周年半載的了,不想自己一糊塗,連住家帶賭錢,弄個精光了。現在銀行裏的存款,要維持這個家,就是三五天也有問題。我現在沒有別的法子,隻有回家去住兩天,趁著我父親不留神,再弄兩件好古董出來。我本來不願告訴你的,隻是你一個人住在這兒,我怕你疑心,不得不知會一聲兒。’

“我聽了這話,真是一盆冷水澆頭,他的錢花光了,那還在其次,他要離開我住幾天,我可有點害怕。我就對他說:‘你幹嗎忙著走呢,不如把我那一千塊錢先花著,等我在天津熟了一點了,你再離開我。’他紅著臉,對我一抱拳頭說:‘你那一千塊錢,也已給我花光了。’我說:‘不能呀,存款折子,還在我手上呢。’他笑了,說是我不懂,那是來往賬,支票同圖章全在他手上,支票送到銀行,錢就拿走了,抓了折子,是沒有用的。我這才知道我成了個空人了,望了他不會說話,心裏猜著有點兒上當,可是落到這步田地,我還是想不到的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