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夥計坐在斜對麵,向她看著,一個字也不肯打岔。正聽得有味,見她害起臊來,待要追著問,卻明知道這是不便告人的。若要下問,看她這樣子,也許就不接著向下說了。於是咳嗽了兩聲,把桌上放的紙煙盒拿起,先抽出一根,放在嘴裏銜著,然後再站起來,四周去找火柴。月容看到,這就在屋子裏取了一盒火柴在手,擦了一根,彎腰給他點著煙。老夥計在這個當兒,是看到了她白嫩而又纖細的手。隨著再向她身上看去,見她眼圈兒雖然紅著,肌肉雖然瘦著,可是白嫩的皮膚,是改不了的。那墨綠的舊棉袍子,罩住她的身體,益發的瘦小,在她走路也走不動的樣子當中,那情形是更可憐了。便在很快的看過她一眼之下,向她點了兩點頭道:“你隻管坐著慢慢地說,別張羅。我相信你這些話,全不假。”月容道:“我哪裏還能說假的?許多真的,我要說也說不完呢。”老夥計道:“你隻管坐著,慢慢兒的說。我今天櫃上沒什麽事,可以多坐一會兒。姑娘,你不坐下來說嗎?”他說這話的時候,哈了一哈腰,表示著客氣。
月容退了兩步,在原來位子上坐下,先微咳嗽了兩聲,然後接著道:“這也隻怪我自己沒有見識,看到他對我這樣的好,覺得隻有他是我的知己。我就說‘我也知道同趕馬車的人在一處來往,沒有什麽麵子。可是我在逃難的時候,他們救過我。到了現在,我有碗飯吃了,就把人家忘了,這是不應當的。再說,二和在館子門口候著我,總要我去,說了十回,我也總得敷衍他~回。’信生就說:‘那末,想個根本辦法,幹脆躲開他們。我幫你上天津去,好嗎?’我說:‘上天津去,我回來不回來呢?’他說:‘還回來幹什麽?你就算嫁了我了。你別以為你現在唱戲有點兒紅了,不等著嫁人,可是這有兩層看法:第一,唱戲的唱紅了的,你也聽說過。怎麽紅,紅不過當年的劉喜奎、鮮靈芝吧?劉喜奎早是無聲無息的了。鮮靈芝在天津窮的不得了,卅多了,又要出來唱戲。還有個金少梅,當年多少闊老,她不願意嫁,包銀每月兩三千。現在怎麽樣?輪到唱前三出戲,快挨餓了。這全是我們親眼見的事,可沒有把話冤你。你就是往下唱,還能唱到那樣紅嗎?唱不到那樣紅,你還有什麽大出息?無非在這兩年,同你師傅多掙兩個錢罷了。第二,就算你唱紅了,你遲早得嫁人。可是唱戲的女人,全犯了一個普通毛病,自己有能耐,嫁一個混小差事的人,作小買賣的人,有點兒不願意,根本上自己就比他們掙的錢多。嫁有錢的人吧,那一定是做姨太太。你想,誰住家過日子的人,肯娶女戲子去當家?唱戲的人,東不成,西不就,唱到老了,什麽人也不願意要,隻好馬馬虎虎嫁個人。你現在若肯嫁我,第一是一夫一妻,第二是我家裏有百十萬家財。你亮著燈籠哪兒找去?若說你喜歡做官的,自己鬧一份太太做,那也容易。我的資格,就是大學生,家裏有的是錢,花個一萬兩萬的,運動一個官做,那準不難吧?’”
老夥計聽了,手摸了胡子點點頭道:“這小子真會說,你是不能不動心了。”月容道:“當然啦,他的話是說得很中聽的,可是我自己也想了想,這時候我要答應了他的話,就跟了他糊裏糊塗一走,到底是怎麽個結果,也不知道。就對他說:這是我終身大事,我還不能一口就答應跟你走。你還得讓我想兩天。”老夥計笑道:“這樣說來,楊老板總算有把握的,後來怎麽還是跟了他走呢?”
月容道:“有宋信生那種手段,是誰也得上當,別說是我這樣年輕的傻孩子了。他已經知了我的意思,就對我說:‘你怕我是空口說白話嗎?我可以先拿一筆錢到你手上作保證金。我公寓裏還有一筆現錢,你同我到公寓裏去先拿著。’他這樣橫一說,直一說,把我都說糊塗了,他說一筆現錢給我,我也不知道推辭。在咖啡館裏,吃了一些點心,我就同他到公寓裏去。不瞞你說,這公寓裏,我已經去過多次,已經沒有什麽忌諱的了,一直跟到裏麵一間屋子裏去,他把房門帶上,好像怕人瞧見似的。隨後就搬了一隻皮箱放在**,打開皮箱來,裏麵還有一個小提箱,在那小提箱裏,取出了一些紅皮藍皮的存款折子,托在手上顛了兩顛,笑著對我說:‘這裏存有好幾萬呢!’我本來沒瞧見過什麽存款折子,可是那本兒皮子上印有銀行的招牌,我就知道不假了。他說裏麵有幾萬,我雖然不能全相信,但是他有錢在銀行裏存著,那不會假的。我怎麽會那樣相信呢?當時他在箱子裏取出一大疊鈔票,用手托著,顛了幾顛,這就笑著說:‘這是一千二百塊錢的鈔票,除了我留下零頭作零用而外,這一千塊整數,全交作你手上暫保存著。我的款子,全存在天津銀行裏的,到了天津之後,我再取一萬款子,存到你手上,給為保證金。我要是騙了你,你有一萬塊錢也夠花了。這一千塊錢呢,隻是保你到天津去的。到了天津,我要是前言不符後語,這一千塊,就算白送你了,你依然還是回北平來。~’
老夥計聽說,不由得吒的一聲笑道,罵出了三個字:“這小子!”月容道:“當時我坐在沙發椅子上,看到他這樣的硬說話,隻有把眼向他身上注意的份兒,我還能不相信嗎?他說的到做的到,立刻把那一大疊鈔票,塞到我手上。我的天,我自小長了這麽大,十塊八塊,也少在手上拿著,一手托整千的洋錢,哪有這麽回事?當時我托著鈔票的手,隻管哆嗦,兩隻腳像是棉花做的,簡直的站不起來。他對我說:‘我既然交給你了,你就在身上放著罷。可是有一層,這錢別讓你師傅見著了,他要見了的話,一個也不讓你拿著的。’我當時拿了錢,真不知道怎樣是好,隻有手上緊緊的捏住,對了他傻笑。於今想起來,我真是丟人。”
老夥計笑道:“那也難怪,他那票子是五元一張的呢,還是十元一張的呢?”月容道:“所幸都是十元一張的,我就把這鈔票分著五疊,小褂子上的口袋,短夾襖上的口袋,全都揣滿了。”老夥計道:“他把錢交給你以後,他又說了什麽?”月容道:“他倒沒有說什麽,不過我自己可想起了許多心事。身上裝了這麽些個錢,不但回家去,怕師傅見著了要拿去,就是夜深回去,說不定也會遇到路劫的。因之立時心裏的苦處,擁上了眉毛頭上,隻管把兩道眉峰緊湊到一處。他好像知道了我的心事,就對我說:‘你是愁著那錢怕讓人看到吧?我替你出個主意,今天把錢放在身上,先別回去。到了明日,你把款子向銀行裏一存,那就沒有問題了。至於以後的話,反正你不久是要跟我走的,那還怕什麽?’我說:‘我今天不回去,在哪裏住?整宿的不回去,恐怕我師傅也不會答應我。’他就對我說:‘你若是決定了跟我,這些事都不成問題。’掌櫃的,你替我想想,我這麽一點年紀的人,又是個窮孩子,哪受得了那一番勾引,所以他怎麽說,我就怎麽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