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容一層層的把過去的事回想起來,走的步子,越來是越慢,後來走到一條胡同口上,突然把腳步止住。從前被師傅打出來,二和恰好趕了馬車經過,哭著喊著上了他的馬車,就是這裏。這胡同口上,有根電燈柱子,當時曾抱了這電燈柱子站著的,想到這裏,就真的走到電燈柱下,將手抱著,身子斜靠在微閉了眼睛想上一想。這時,耳朵裏咕隆呼一陣響,好像果然是有馬車過來,心裏倒吃了一驚。睜眼看時,倒不是馬車,是一輛空大車,上麵推了七八個空藤簍子。趕車的坐在車把上,舉了長鞭子,在空中亂揮。心裏一想,二和那大雜院裏,就有一家趕大車的,這準是他的街坊吧?讓人看到,那才不合適呢。於是離開了電燈柱,把身子扭了過去。

大車過去了,她站在胡同口上很出了一會神,心裏也就想著:無論丁二和是不是說閑話罷,自己見了一個趕大車的,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大雜院子裏的人,就是藏藏躲躲的不敢露麵,若是見了二和,那就更會現出膽怯的樣子來了。到那時候,人家就會更疑心作過什麽壞事的。她慢慢地想了心事,慢慢地移著步子,這一截長街,一時卻沒有走到幾分之幾。雖然自己是低了頭走著,但是有一個人在大街子過著,都要偷著去看看,是不是那大雜院裏的人。

在這條大街快要走完的時候,離著到那大雜院胡同裏是更近了,心裏也就越是害怕會碰到了熟人,最後就有一個熟聲音說話的人走了過來,不知道他是和什麽人說話,他說:“唉,這是年頭兒趕上的。”月容聽了心裏就是一動,這是王傻子說話呀。聽他這口氣,倒是十分的歎息,這決不能是什麽好話,莫非就是議論著我吧?又聽得一個人道:“不是那麽說,大哥,咱們不是那種講維新的人,總還要那一套講道德說仁義。管他什麽年頭,咱們不能做那虧心事。”月容聽了這話,更像是說著自己,立刻把頭偏到一邊,背了街上的燈光走去。王大傻子說話的聲音,已是到了身邊,他說:“咱們講道德,說仁義,人家不幹,豈不是吃死了虧?我的意思,能夠同人家比一比手段,就比一比,自己沒有手段,幹脆就讓了別人。咱們往後瞧罷。”話說到這裏,兩個人的腳步聲,在馬路麵上擦著,響過了身前。月容向前看去,王傻子挑了一副空擔子,晃**著身體,慢慢兒的朝前走去,另外一人,卻是推了一隻烤白薯的桶子,緩緩的跟著走。

對了,這正是二和大雜院裏的街坊。情不自禁地一句王大哥要由嘴裏喊了出來,自己立刻伸起了右手,捂了自己的嘴,心裏已是連連的在那裏嚷著:叫不得。總算自己攔得自己很快,這句話始終沒有叫了出來。眼看了街燈下兩個人影子轉進了旁邊的小胡同,心裏想著:可不是,轉一個彎,就到了二和家裏了。若是自己就是這樣的去見二和,那是不必十分鍾,就可以見麵的。可是這話說回來了,若是叫自己大大丟臉一番,也就是在這十分鍾。這短短的十分鍾,可以說是自己的生死關頭了。有了這樣一想,這兩條腿,無論如何,是不能向前移動了。在一盞街燈光下,站定了,牽牽自己的衣服,又伸手摸摸自己的臉腮,對那轉彎的胡同口隻管凝神望著。

主意還不曾打定呢,耳朵又有了皮鞋聲,卻是一個巡邏的警察,由身邊過去,那警察過去兩步,也站住了腳,回頭看了來。月容沉吟著,自言自語地道:“咦,這把鑰匙落在什麽地方?剛才還在身上呀。趕快找找罷。”口裏說著這話時,已是回轉身來,低了頭,作個尋找東西的樣子,向來的路上走了回去,也不敢去打量那警察,是不是在那裏站著。自己隻管朝回路上走,這回是走得很快,把這一條直街完全走沒有了,這才定了定神,心想到丁家去不到丁家去呢?這可走遠了。自己是見了熟人就害怕,隻管心驚膽戰的了,何必還到二和家裏去受那種活罪,去看他的顏色。冤有頭,債有主,宋信生害我落到了這步田地,當然隻有找宋信生。假使宋信生的父親要送到警局去,那就跟著他去得了,我是一個六親無靠的女孩子,縱然坐牢,那也沒關係。

她緩緩的走著,也不住的向街上來往的人打量,總覺得每一個人都是那大雜院裏的住戶,實在沒有臉子去見人家。後來有一輛馬車,迎麵走來,雖是一輛空車,但那坐在車子前座的人,手上拿了一根長梢馬鞭子,隻是在馬背上打著,搶了過去。那個馬夫是甚麽樣子,看不出來,但是那匹馬,高高的身體,雪白的毛,正是和丁家的馬無二樣。自己這就想著,這個機會千萬不可失了,在這大街上和他見了麵,賠著幾句小心,並沒有熟人看見的。她心裏很快地打算,那馬車卻是跑得更快,於是回轉身來在車子後麵跟著,大聲叫道:“丁二哥,二哥,丁二哥,二哥,二哥!”連接叫了七八句,可是那馬車四個輪子,滾得哄隆咚作響,但見車子上坐的那個人,手揮了鞭子,隻管去打馬。月容很追了二三十家門戶,哪裏追得著?這隻好站住了腳,向那馬車看去,一直看到那馬車的影子模糊縮小,以至於不見,這就一陣心酸,兩行眼淚,像垂線一般的流了下來。

雖然這是在大街上,不能放聲大哭,可不停地哽咽著。因為這是一條冷靜的大街,她那短時間的嗚咽,還不至於有人看到,她自己也很是機警,遠遠地看到有行路的人走了過來,立刻回轉身來,依然向回家的路上走去。當她走的時候,慢慢地踏上熱鬧的路,那街燈也就格外光亮了,這種苦惱的樣子,要是讓人看到了,又是一種新聞,少不得跟在後麵看。於是極力的把哽咽止住了,隻管將衣袖去揉擦著眼。自己是十分地明白,二和這條路,完全無望了。他明明看到我,竟是打著馬跑,幸而沒有到那大雜院裏去;假使去了,今天這回臉就丟大了。越想越感到自己前路之渺茫,兩隻腳不由自己指揮,沿了人家的屋簷走著,自己心裏也就不覺去指揮那兩隻腳。猛然的一抬頭,這才知道走到了一條大街上,這和自己回家的路,恰好是一南一北。不用說,今晚上是六神無主了,這樣子顛三倒四,無論辦什麽事,也是辦不好的,於是定了一定神,打量自己回家是應當走哪一條路。

這條街上,今晚逢到擺夜市的日子,沿著馬路兩邊的行人路上,臨時擺了許多的浮攤。逛夜市的人,挨肩疊背的,正在浮攤的中間擠著走。月容在極端的煩惱與苦悶心情之下,想著在夜市上走走也好,因之也隨在人堆裏,胡亂的擠。因為自己是解悶的,沒有目標,隻管順了攤子的路線向前走。走到浮攤快要盡頭的所在,一堵粉牆底下,見有一個老婦人,手裏捧了一把通草紮的假花,坐在一條板凳上,口裏叫道:“買兩朵回去插插花瓶子罷,一毛錢三朵,真賤。”這老婦人的聲音,月容是十分地耳熟,便停步看去,這一看,教她不曾完全忍住的眼淚,又要流出來了。這老婦人是誰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