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子裏三位婦女開玩笑,外麵可有人笑著,正是王大傻子進來了。他一路走著,一路嚷著道:“你們這是拿老太太開胃,二和整日的在外麵跑著,腳板不沾灰,就是為了找媳婦,煮熟了的鴨子也給飛了,你們還說什麽疼媳婦疼兒子的。”他說這話時,已是一腳踏進了屋子,看到田家二姑娘也在這裏,就把話頓住了。見二姑娘彎了腰,正向水鍋裏下著麵,這就笑道:“抻得好細的麵,是老太請你們姑嫂倆呢,還是你姑嫂倆請老太?”田大嫂道:“麵還有一點,打得鹵可不多,你要吃的話,我去買佐料來打鹵。”王傻子向桌上看著,現成的一大碗鹵,這還罷了,桌子裏麵還擱有一隻碗,把碟子蓋著的,在碗沿上掛下金針木耳來。便向田大嫂笑道:“都是好街坊,也都是好朋友,二和不在家,你們還給他留上一碗,我現在這裏的人,和你們要,你們也不給。那碟子蓋著是什麽?”田大嫂兩手抻了麵條子,向他看了一眼,笑道:“你問問老太太,那一碗鹵,是我給留下來的嗎?”二姑娘雖不說什麽,臉也紅了,在鍋裏正挑起了一碗麵就向王傻子笑道:“我大嫂同你鬧得玩呢,這一碗你先嚐著。”她口裏說著,先把麵碗遞到他手上,然後端了鹵碗過來,連舀了好幾勺子鹵,向他麵碗上澆著。王傻子兩手捧著碗,笑道:“得啦得啦,回頭鹹死我了。”二姑娘笑道:“鹵作得口輕,不會鹹的。”說著,又塞了一雙筷子到他手上。

王傻子有了麵吃,把剛才所要問的話也就忘了,自捧了碗,坐在旁邊椅子上去,稀裏呼嚕隻管吃起來。田大嫂子手裏抻麵,可向王傻子笑道:“王大哥,今天這頓,是我們二姑娘請老太太吃的。你吃了我們二姑娘的麵,將來二姑娘有什麽事請你幫忙,你可別忘了吃了人家的口軟。”王傻子道:“這院子裏街坊,有找我王傻子幫忙的時候,我王傻子辭過沒有?”二姑娘隻向她嫂子瞪了一眼,卻沒說什麽,接連著把麵條子下了鍋。姑嫂二人,也都端著吃,她們澆鹵,依然是澆著桌子中間那~碗,因為不大夠分配,隻彼此隨便澆了兩勺子鹵在麵上。直把麵都吃完了,那碗裏還有些剩鹵呢。田大嫂道:“王大哥還來一碗嗎?這碗裏還有些鹵,夠拌一碗麵的。”王傻子道:“我本來就不餓,是同你姑嫂倆鬧著玩的。還有一點鹵,該留給你們倆了。”說著話,自己抹一抹嘴,道著謝走了。

在這日下午,他挑了皮匠擔子回家來,遠遠地看到了一匹白馬進了大門,那準是二和回家了。自己把擔子挑到家裏,休息了一會,跟著也向二和家走去。隻見二姑娘又在那裏下麵,二和伏在桌子上吃麵,麵前擺了一碗鹵和一碟子鹹菜。丁老太坐在旁邊矮椅子上,正說著話。她道:“人家待你真不錯,自己吃麵,也舍不得多澆一點兒,為了你一個人,倒留下一小碗鹵了。”二和道:“您知道,您就該攔著,這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。”二姑娘盛起了一碗麵,放在桌沿上,低聲笑道:“全在這兒。”二和一抬眼,見她那長圓的臉兒,雖沒有塗一點脂粉,卻也在臉腮上透出兩個紅暈。她不像別的少女,有那卷著的燙發,隻是長長的垂著,拖到肩膀上,梳得順溜溜的。身上穿了一件藍布旗袍,也沒有一點痕跡。在那袖口裏,還露出兩線紅袖子,可以知道她這衣服裏麵,還有一件短的紅夾襖呢。在她右脅臂下紐扣掖了一條長長的白布手絹,倒也有那一分伶俐樣子。便欠了一欠身子,說聲多謝。

王傻子站在屋簷下,遠遠地看到,便搔著頭發笑道:“二哥,你別有福不知福。田大嫂子同二姑娘老早給你預備下的,麵也有,鹵也有。人家自己那份給我吃了,她倆就算沒有澆鹵,吃光麵。放著家裏現成的福不享,你騎著馬滿市去追愛人!你是燒糊了的卷子,油糊了心?誰是你的愛人?”王傻子一嚷,二姑娘靠了桌子站著,紅了臉望著他沒作聲。田大嫂子手裏,正把毛線打著手套呢,把手上的活向桌上一放,向他沉著臉道:“呔!王大傻子,你可別不分皂白,糊塗亂說。請老二吃一碗,這有甚麽閑話可說?我們沒有讓你吃一碗嗎?你說話可得分清楚一點兒。”王傻子也紅了臉,兩手扭著身上的腰帶,翻了眼道:“我……我沒敢說甚麽呀。”田大嫂道:“本來你也不敢說甚麽!不過你不會說話,說的有點兒不中聽。”二和看到這事情有點兒僵,放下碗,立刻搶到屋外來,向王傻子拱拱手道:“大哥,你瞧我了。田大嫂就是心直口快。”王傻子半天沒作聲,這才回想過來了,將手一摔道:“好啦,咱們騎驢子翻賬本,走著瞧。”二和挽了一隻手胳臂,就向院子外麵拖了去,笑道:“大哥,你怎麽啦?喝了兩盅吧?我心裏正難受著呢,你能在這時候跟我為難嗎?”王傻子看到田大嫂那樣生氣,覺得也許是自己說錯了話,經二和~推也就走了。

二和回到家來,又隻管向田氏姑嫂道著不是。田大嫂默然坐在一邊,隻是看他。二和吃完了麵,把一隻腿架在凳子上,側了身子坐下,口裏銜了半截煙卷,兩手抱了膝蓋,把兩道眉毛深深的皺著。田大嫂瞅了他兩眼,微笑道:“作老嫂子的,又該發話了。你在外麵跑兩天了,得著什麽消息沒有?”二和輕輕答應了一聲沒有,還是那個姿勢坐著。二姑娘坐在老太太對過椅子上,好像感到無聊,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,低聲道:“大嫂,我回去一趟。”她說畢,從從容容地走了。田大嫂微偏了頭,向二姑娘後影瞧著,直等出了跨院門,才歎了一口氣道:“人都是個緣分。我們這一位,什麽全好,就是摸洋蠟。”丁老太道:“怎麽啦?你二姑娘晚上點洋蠟睡覺嗎?她為什麽愛摸洋蠟?”田大嫂笑道:“現在的姑娘,非摩登不可,她不摸燈,不是摸洋蠟嗎?”丁老太哈哈地笑著,二和也笑起來。

田大嫂道:“你也樂了?你瞧你剛才皺了兩道眉頭子,三千兩黃金也買不到你一笑,以為你從今以後不樂了呢!老太,不是我事後說現在的話,以前我就瞧著月容那孩子不容易逗。你瞧,她也不用誰給她出主意,她就能在師傅麵前變戲法跳了出來。現在一唱戲,那心更花了。”二和聽了這種言語,又把臉色沉下來,隻是抱了架在凳子上的腿,默默無聲。田大嫂笑道:“我這樣說著,老二必定不大愛聽吧?”二和笑道:“這有什麽愛不愛聽?她又不是我的什麽人。就算我是什麽人,她已經遠走高飛了,我還講著她幹什麽?”田大嫂道:“因為你已經有了笑容了,我才肯接著向下說。像你這麽大歲數,本來也惦記成家。再說,你們老太太眼睛不方便,正也短不了一個人伺候,不過你所要的那種人,是吃苦耐勞,粗細活全能做的人。至於小花蝴蝶子似的人,好看不好吃,放在你們家裏,恐怕也是關不住。依著我的意思,還是往小家的人家去找一個相當的人,隻要姑娘皮膚白淨,五官長得端正,那就行了。”二和笑道:“大嫂子這話勸得我很對,可是我這樣的窮人,哪兒去找這樣事事如人意的姑娘去?”大嫂笑道:“有呀,隻要你樂意,這紅媒我就作上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