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和微微的笑著,也沒有答應她的話,自在衣袋裏掏出一盒煙卷,取了一根,慢慢地抽著。田大嫂手上打著手套子,拾起眼皮子向二和很快的看了一眼,依然低了頭作活。二和默然的坐了一會,看看天色已晚,就對門外的天色看了一看,笑道:“累了兩三天,這才喘過一口氣來,我該出去洗個澡了。”說著,站起來,牽牽自己的衣服,就走出院子去。也許是那樣湊巧,他出來,剛好碰到二姑娘由外麵進來,也許是二姑娘老早的就在這裏,沒有來得及閃開。所以二和出了跨院門的時候,她閃在旁邊,低了頭,讓二和過去。二和出那跨院門的時候,是走得非常之快的,可是出院以後,不知何故,卻站著頓了一頓。因之,二姑娘雖然是低了頭站在一邊的,她看見地上站的兩條腿,也知道二和站在麵前了,這樣靜站著,約摸五分鍾。還是二姑娘低聲先道:“二哥又出去啦?”二和笑道:“不發那傻勁了,我出去洗個浴。”二姑娘雖沒說什麽,卻聽她格格一笑呢。
二和雖然說是出去洗浴,但是走出大門以後,他的意思就變了,他腳不停步地就上戲館子裏走去。月容搭的那個戲班子,今天換了地方,換在東城的吉兆戲團演出,這戲館子的後台,另有一個門在小巷子裏出入,無需走出大門。二和一直地走到這後門外,就來回的徘徊著。在一處車夫圍著一個賣燒餅的小販,和一個賣熱茶的孩子的地方,那裏立了一根電線杆,上麵一盞街燈,正散著光線,罩著那些人頭上。二和遠遠看去,見其中有兩個車夫,正是拉女戲子的,於是緩緩的移步向前,在身上掏了幾個銅子,向小販手上買了一套油條燒餅,捏在手上,靠了電線杆咀嚼著,自言自語地道:“真倒黴,等人等不著,晚飯也耽誤了。這年頭兒交朋友,教人說什麽是好。”他這兩句話剛說完,那牆旁包車的踏板上,坐著一個黃臉尖下巴的車夫,兩手捧了一飯碗熱茶,嗄嗄地一聲,又嘎地一聲喝著,這就插嘴道:“喂,你說找誰呢?你跟我們打聽打聽就行。”二和笑道:“哥們勞駕,我給您打聽打聽,那個給楊老板拉車的老王,今天怎麽還沒來?”那車夫道:“你打聽的是他呀!他早不幹了。你找他幹什麽?”二和道:“我請了一支會,他是一角,會錢他早已得過去了,現在該是他拿錢出來,頭一遭,他就給我躲了個將軍不見麵。當年他請過兩支會,都有我,我有始有終,把會給他貼滿了。現在到了我請會,他就不理這本賬。這年頭兒交朋友,真是太難一點。”另外的一輛車上,坐著一位車夫,笑道:“王小金子,那家夥就不是個東西,你怎麽給他會合得起夥來?你要是和他討錢,現在倒正是時候,這回楊月容跟姓宋的那小子跑了,隻有他知道,這小子很弄了幾文。”
二和聽了這話,心裏頭不由得撲通撲通跳了幾下,但是他依然極力鎮定著,笑道:“你這位大哥怎麽知道楊月容跟姓宋的跑了?”那車夫道:“我也是拉這班子裏的一個角兒。班子裏的這幾個有名的人兒,她們的事情,還瞞得了我們嗎?我們老在這戲館子門口坐著的,她飛不過我們眼睛。王小金子拉月容上四合公寓去的時候,哪一趟我們也知道。”二和道:“四合公寓?那是大公寓呀。”那車夫道:“姓宋的那小子,很有錢。他爸爸在本城同天津,並有古董店,專門做外國人生意,一掙好幾萬,他要住什麽闊公寓住不起?要不,他就能天天來捧角嗎?”二和道:“老王天天還到四合公寓裏去嗎?”車夫道:“月容跑了,他摟了一筆錢,好幾天沒見麵了。以後,也許不拉車了。”二和道:“既是那麽著,我趕快找他要錢去罷。”自己一麵說著,一麵向前走了去。一個在車站上趕馬車的人,對於公寓旅館,當然是很熟的。因之二和知道了姓宋的在四合公寓,用不著再去找地點,徑直的就奔了去。
直跑到那公寓門口,心裏這才忽然省悟:自己憑了什麽資格可以到這裏來找姓宋?若說是找月容,她是不是明明地藏在公寓裏,還不得知。就算她真的藏在這裏,她一不是我姊妹,二不是我女人,她愛跟誰在一處,自己也是無法去管她。心越想得明白,膽子也就越小,慢慢地走著,慢慢兒地把腳步遲鈍著,最後完全站住了。
那公寓裏出來一個茶房,卻向他臉上望著,因道:“我認得你,你是趕馬車的。跑到這兒來幹什麽?”二和自己覺得心裏哄哄亂跳,跳得周身的肌肉,都要隨著抖顫起來,但是他極力的忍耐著,向茶房笑道:“我是作什麽的,就幹什麽來了。這裏有位宋先生聽說要車辦喜事。”茶房笑道:“你消息真靈通,可是你也靈通過分一點。人家已經回天津了。”二和道:“新娘子也去了嗎?”茶房笑道:“別瞎扯了!什麽新娘子,她是個唱戲的,人家帶著玩玩的。”二和道:“他們真走了嗎?”說著這話時,那臉上的熱血,漲到耳朵根上去,覺得自己的麵皮,全繃得緊緊的。茶房道:“你多做一筆生意,也不礙著我什麽事,我幹嗎冤你?”二和道:“他前天還借了我~個藤筐子裝水果回來呢,他住的那屋子,已經有人住著嗎?”茶房笑道:“還空著的。怎麽樣,你想進去住嗎?”二和笑道:“老哥,開什麽玩笑!我想進去瞧瞧我那藤筐子還在裏頭沒有,你們留著也沒用。”說著,向茶房一抱拳頭,隻嚷勞駕。茶房笑道:“本來沒有這麽大工夫,既是這樣說了,我就陪你去找一趟來罷。”說著,他在前麵引路。
二和兩隻眼睛,真是不夠使的,東瞧西望,每一間房門口,全死命的向裏麵盯上一眼。後來茶房走到一間房門口,將門向裏一推,就對他笑道:“你瞧罷,這裏麵有什麽?”二和看時,雖然所有陳設的隻是公寓裏尋常的木器家具,但是那四周的牆壁,卻都是花紙糊了,隱隱之中,好像有一陣香氣,向鼻子裏送了來。看看地上,掃得幹幹淨淨,分明是人走以後,這裏已經打掃過一次的了。再進裏麵一間屋子裏去,亦複如此。茶房在外麵屋子裏道:“一隻大藤筐,大概不是一根針,你找著了沒有?我沒有這些工夫老等著你。”二和被他催促不過,也就作個尋找藤筐的樣子,四處張望。真正注意的所在,卻是門縫裏,窗戶台上,桌子邊的牆上,以為在這上麵,能找到一些字跡的話,那就可以找得著尋月容的一點線索。然而這牆全是花紙糊裱的,正為了美觀,上麵哪有一點墨跡。
二和尋不著一些什麽,不便久留在這屋子裏。要出門的時候,回轉頭來看,卻見放洗臉架的地下,有一樣亮晶晶的東西射著眼睛。回身由地上拾起來,看時,卻是一麵小小的圓鏡子,不過這圓形是一個銅框子,嵌在裏麵的玻璃,卻是打破了半邊。這一麵破鏡子,是女人粉盒裏用的東西,要它幹嗎?正待扔了,可是偶然翻過麵來,卻是兩個人合照的一張照片,一個是月容,一個便是姓宋的那小子。一看之後,但覺脊梁上出了一陣熱汗,捏著手裏出了一會神,就揣在衣袋裏走出來。茶房道:“沒找著吧?”二和道:“那姓宋的沒有信用,把我們窮人的東西,隨便扔,可不想到我們置什麽東西,也是不容易。”說著這話,也就走出公寓了。
不等到家,在路上就連打了兩個哈哈。回家了,在跨院門的所在,就大聲笑著道:“他媽的不祥兆!還沒有走,鏡子就摔了,我往後瞧著,她要好得了,我不姓丁了。”丁老太一人坐在外麵屋子裏,因道:“二和,你是怎麽了?你臨走的時候,說是洗澡,這又跑到什麽地方去了?”二和在屋子裏跳著,兩手一拍道:“到底讓我把他們的消息找著了。月容是同一個捧角的走了,他們原住在四合公寓裏,現在上天津了。我還到公寓去了,在屋子裏,找著一麵破鏡子,那背麵嵌著他兩人的相片。這一下子,我真樂大發了,平常兩口子過日子,打破了鏡子還會出岔呢,他們剛剛搭上了伴,立刻出了這種事,那我敢說不要久,他們就得完!哈哈!”丁老太兩手按了膝蓋坐著,皺了兩皺眉毛,笑道:“你這孩子,心眼兒也太窄。人家已經是遠走高飛了,你還說她幹什麽?年輕的小夥子,倒會談媽媽經。”二和也不說話,卻跑到屋子裏去,找出一把剪刀來,拔出鏡子後麵的那張相片,把宋信生的相片給挖了出來,先扔在地上,用腳踏住。接著,把兩手捧了月容的相片,高過了額項,笑道:“你別樂,破鏡難圓!我也不要你,你們自個兒也分離了!”說畢,把捏在手心的那麵破鏡子,向院子裏一扔,噗吒一聲響,砸了個粉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