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次日,他照往常一樣,很早地起來,攏煤爐子燒水,喂馬料,擦抹馬車。丁老太起床了,伺候過了茶水,買了一套油條燒餅,請母親吃過,套好了馬車,就奔東車站,趕九點半鍾到站的那一趟火車。到了車站外停車的所在,還沒有攏住韁繩呢,一個同行的迎上前來,笑道:“丁老二,你昨天幹嗎一天沒來?”二和道:“有事。”那人笑道:“有什麽事?王傻子告訴我,你找楊月容去了。據我看,你大概沒找著。其實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。”二和道:“你瞎扯,你知道?”那人道:“怎麽不知道?她昨天同人坐汽車到湯山洗澡去的。這車子是飛龍汽車行的。從前飛龍家也有馬車你是知道的,我在他家混過兩三年呢……”二和道:“你說這些幹什麽?我問你,在哪裏瞧見她?”那人笑道:“飛龍家掌櫃的對我說,唱戲的小姐,隻要臉子長得好些,準有人捧。那個楊月容,才唱戲幾天,就有人帶她到行裏來租車子,坐著逛湯山去了。不信你去問。”二和道:“那我是得去問。”隻這一句,帶過馬頭,趕了車子,就向飛龍汽車行來。

向櫃上一打聽,果有這件事,隻知道那租車人姓宋,住在哪裏不知道。汽車回城的時候,他們是在東安市場門口下的車。二和也不多考量,立刻又把馬車趕了回去。到家以後,見田氏姑嫂在自己屋子裏,說一句我忙著啦,有話回來說,於是卸下了車把,套上馬鞍子,自己在院子裏,就跳上馬背,兩腿一夾,抖著馬韁繩就走。田大嫂手上拿了一柄鐵勺追到外麵來,叫道:“丁老二,你瘋啦,整日的這樣馬不停蹄,飯也不吃,水也不喝,你又要上哪兒?”二和已出了大門幾丈遠,回頭來道:“我到湯山腳下去一趟,下午回來。就跑這一趟了。”說著,韁繩一攏,馬就跑了。

田大嫂站在大門外,倒發了一陣子呆,然後望著二和的去路,搖了兩搖頭,歎了兩口氣,這就緩緩走進屋子裏頭來。她妹妹二姑娘,將一塊麵板,放在桌子上,高卷了兩隻袖子,露出圓藕似的兩隻胳膊,在麵板上搓著麵條子,額頭上是微微透著粉汗。便笑道:“大嫂子,你張口就罵人。”田大嫂道:“我幹嗎不罵他?我是他的大嫂子。你瞧,趕了馬車出去找一陣子,又騎了馬出去了,這樣不分日夜的找那小東西,家都不要了。有道是婊子無情……”二姑娘瞪了她一眼道:“人家也不是你親叔子、親兄弟,你這樣夾槍帶棒亂罵!”田大嫂歇了口氣道:“我就是看不慣。”她說著話,就用鐵勺子去和弄鍋裏的麵鹵。

原來丁老太上了歲數,有些怕冷,她們把爐子搬到屋子裏去作飯,也好就在一處說話。丁老太坐在桌邊矮椅子上,鼻尖嗅了兩嗅,笑道:“大嫂子,你真大請客了啦。都預備了些什麽打鹵?”大嫂子道:“四兩羊肉,二十枚的金針木耳,三個雞蛋,兩大枚青蒜,五枚蝦米,一枚大花椒。”二姑娘把麵條子拉到細細的,兩手還是不斷的抻著,摔在麵板上,沾著幹粉啪啪有聲,向大嫂子瞅了一眼笑道“還有什麽?報這本細賬!你找算要老太出一股錢嗎?”田大嫂笑道:“今天你作東,我得給你誇兩句,讓老太多疼你一點。”丁老太笑道:“我們二姑娘也真客氣,幹嗎還要你請客?你姑嫂倆整天來陪著我,我就感激不盡啦。”二姑娘笑道:“就憑我嫂子報的那筆賬,也花不了多少錢吧?我這個月作活的錢多一點,不瞞您說,有兩塊八九毛了,還有十天呢,這個月準可以掙到三塊五六毛。自己苦掙來的錢,也該舒服一下子。我姑嫂在家是吃這些錢,搬到這兒來,陪著老太也是吃這些錢,落得作個人情。老太,你吃麵,要細一點兒的,要粗一點兒的?”丁老太笑道:“我聽說你這一雙小巧手,麵活作得好,麵也抻得細,我得嚐嚐。”二姑娘道:“做粗活,我可抵不了我大嫂子,她那股子勁,我就沒有。大嫂子,鹵得了吧?讓我來燒水下麵,你來抻麵。”大嫂道:“老太說你有一雙巧手,你倒偏不抻麵給老太吃?”

二姑娘放下麵條,走過來,接了大嫂的鐵勺,把兩隻大碗放在桌上,先將鹵盛了一滿碗,然後又盛了一個八分碗。田大嫂抻著麵,抿嘴微笑。二姑娘把燒熱了的一鍋水,替代了爐子上打鹵的小鍋,然後找了一隻瓷盤子,將八分滿的一碗鹵蓋上,移著放到桌子裏麵。田大嫂點點頭,向她微笑。二姑娘紅了臉道:“你笑什麽?”大嫂子且不理她,對丁老太道:“咱們兩家合一家,好嗎?”丁老太道:“好啊,你姑嫂倆,總是照看著我,這兩天,吃飯是在這裏,做活也在這裏,真熱鬧,承你姑嫂倆看得起我這殘廢。”田大嫂笑道:“不是說目前的事。帶著活到這兒來做,老人家吃我們一點東西,我還用著你的煤水吧?作人情也沒作到家,值得說嗎?我的意思,是說,你也很疼我家二姑娘的,我家二姑娘,自小就沒有爹媽,把你當了老娘看待,你要不嫌棄的話……”二姑娘掀開了鍋蓋看水,笑道:“對了,拜你做幹媽。水開了,下麵吧。”田大嫂笑道:“不,找王傻子出來作個現成的媒,讓她同老二做個小兩口兒……”

二姑娘伸手抓起一塊麵團,高高地舉起,笑罵道:“你是個瘋子,我拿麵糊你嘴。”田大嫂舉起手來,擋住臉,人藏在丁老太身後,笑道:“二姑娘,我起誓,我這句話,要不說到你心眼兒裏去了,我是孫子。”二姑娘將麵團向麵板上一扔,頓了腳道:“老太,你瞧,你瞧,我不幹了,非打她不可。”田大嫂依然起身抻麵,笑道:“你不幹了?你就回家去罷。我們在這兒吃麵。”丁老太聽說,隻是笑。田大嫂道:“老太你說一句,願不願意?”丁老太笑道:“婚姻大事,現在都歸男女本人作主了,作父母的,哪能多事啊!要說到我自己,那是一千個樂意,一萬個樂意。”二姑娘已是將鍋蓋揭開,把麵條抖著,向水裏放下去,望了鍋裏道:“我不言語,聽憑你們說去。”於是拿了一雙長竹筷,在水鍋裏和弄著麵。

大嫂笑道:“若是這樣說,還是有八分兒行了。二和呢,栽了這一個大筋鬥,大概不想摩登的了,憑我一張嘴,能把他說服。再說,他對我們二姑娘,向來很客氣。我們二姑娘呢,別的不提,一小鍋鹵,她就替二和留了一大半。”二姑娘噘了嘴道:“還有什麽,你說罷,留了大半碗,就有一大半碗嗎?一個作嫂子的人,沒有在別人家裏這樣同小姑子開玩笑的。老太,麵得了,先給你挑一碗吧,趁熱的。”丁老太道:“大家一塊兒吃罷。”二姑娘道:“大家一塊兒吃,麵就糊了。煮得一碗吃一碗,又不是外人……”二姑娘挑著麵,立刻把拿筷子的手掩住了嘴,大嫂子笑道:“不是外人,這可是你自己說的,不是我開你的玩笑。”二姑娘笑道:“你今天瘋了,我不同你說。老太,你先吃著。”她說著話,挑好了大半碗麵,用瓷勺子濃濃的給麵上加了許多鹵,兩手捧著,送到丁老太手上。田大嫂道:“老太你吃罷,這是她一點孝心。將來多幫著兒媳婦,少幫著兒子罷。”二姑娘將眼瞪了瞪,還沒有說話呢,可又來個多事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