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五奶奶迎出來說,依然沒有月容的消息,五爺出去找人去了,這事隻好到明天再說了。二和是站在院子裏的,聽了這話,先一跳跳到廊簷下,抬了兩手道:“又要讓她在外麵過一宿嗎?”五奶奶道:“不讓她再過一宿有什麽法子?誰能把她找著?”二和第二跳,由廊簷下又跳到院子中心,連連地頓了腳道:“找不著也要找!今天再不找她回來,那就不會回來的了。”五奶奶道:“找是可以找,你到哪裏去找她呢?”二和道:“東西兩車站,我全有熟人,我托人先看守著,有那麽一個姑娘跟人走,就給我報警察。到於北京城裏頭,隻要她不會鑽進地縫裏去,我總可以把她尋了出來的。”話說到這裏,他好像臨時有了主意,立刻回轉身向外麵跑去。
他在楊家院子裏是那樣想著,可以開始尋人了,可是一出了楊家的門,站在胡同中心,就沒有了主意。還是向東頭去找呢?還是向西頭去找呢?站著發了一會子呆,想到去戲館子裏,是比較有消息的所在,於是徑直的就向戲館子跑了去。
這天恰好日夜都沒有戲,大門是半掩著,隻能側了身子走進去。天色已是大半下午了,戲館子裏陰沉沉的沒有一個人影子,小院子東廂房裏,是供老郎神的所在,遠遠看去,在陰沉沉的深處,有一粒巨大的火星,正是佛案前的香油燈。二和衝了進去,才見裏麵有個人伏在茶幾上睡著。大概他是被匆忙的腳步響驚動了,猛可的抬起頭來道:“喂,賣票的走了,今天不賣票了。”二和道:“我不買票,我和你打聽一個人。那楊月容老板,她到哪裏去了,你知道嗎?”那人道:“你到她家去打聽,到戲館子來打聽幹什麽?”二和道:“聽說她昨天沒回家。”那人道:“我們前台,摸不著後台的事。”二和碰了一個釘子,料著也問不出什麽道理來。最後想到了一個傻主意,就是在戲館子附近各家咖啡館裏,都訪問了一遍。問說:“昨晚上有沒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來吃點心?”回答的都說:“來的主顧多了,誰留神這些。”問到了街上已亮電燈,二和想著:還是楊五爺家裏去看看為妙,也許她回來了。又至問明了楊家夫婦,人依然是沒有蹤影,這才死心塌地地走開。
自己雖是向來不喝酒的人,也不明白是何緣故,今天胸裏頭,好像結了一個很大的疙瘩,非喝兩杯酒衝衝不可。於是獨自走到大酒缸店裏,慢慢兒地喝了兩小時的酒,方才回家去。到家的時候,仿佛見田氏姑嫂都在燈下,但是自己頭重腳輕,摸著炕沿就倒了下去,至於以後的事情,就不大明白了。
這一覺醒來,已是看到滿院子裏太陽光,翻身下床,踏了鞋子就向外麵跑。看到田大姑娘正和母親在外麵屋子裏坐著說話,這也不去理會。徑直跑到馬棚子裏去,把馬牽了出來,那棚子裏牆上,有一副馬鞍子,也不知道有多久不曾用過,放在院子裏地上,將布撣撲了一陣灰,就向馬背套著。丁老太在裏麵屋子裏聽到,便道:“二和,你一起來,臉也沒洗,茶也沒喝,就去套車了?”二和道:“起來晚了,我得趕一趟買賣去。”說著,這才一麵扣衣服,一麵拔鞋子,帶了馬走出大門,跳上馬去,又向楊五爺家跑了來。
這回是更匆忙,到了他家門口,先一拍門,趙媽迎了出來,向他臉上望了道:“丁二哥,你別這樣著急。兩天的工夫,你像害了一場大病一樣,兩隻眼睛,落下去兩個坑了。”二和手裏牽著馬韁繩呢,因道:“你別管我了,她回來了沒有?”趙媽道:“沒有回來,連五爺今天也有點著急了。戲館子剛有人來,說是今天再不回來,這人……”
二和哪裏要聽她下麵這句話,跳上了馬,扯著馬韁繩就走,他現在似乎也有了一點辦法。假設那姓宋的是住在西城的,隻騎了馬在西城大街小巷裏走,以為縱然碰不到月容,碰著那姓宋的,也有線索。於是上午的工夫,把西城的街道走了十之七八。肚子餓了,便在路邊買燒餅油條,坐在馬上咀嚼著,依然向前走。由上午走到下午,把南城一個犄角也找遍了。依了自己的性子,還在騎著馬走,可是這馬一早的出來,四隻蹄子,未曾休息片刻,又是不曾上料就向外跑的,現在可有點支持不住,不時的緩著步子下來,把脖子伸出了,向地麵嗅了幾嗅。他在馬上就自言自語地道:“你老了,不成了,跑一天的工夫,你就使出這餓相來。”剛隻說完了這話,自己可又轉念著:馬老了,我還知道念它一聲,家裏有個瞎子老娘,我倒可以扔下來成天的不管嗎?雖然說拜托了田大嫂子,給她一碗麵吃,那田大嫂子是院鄰,她要不管,也沒法子。如此想著,才騎馬回家。
秋末冬初的日子,天氣很短,家裏已亮上燈了,丁老太在外屋子裏坐著,聽到腳步聲,便問道:“二和,你一早騎了馬出去,車子扔在家裏,這是幹什麽?”二和進屋來,見桌子幹幹淨淨的,問道:“媽,你沒吃飯嗎?”丁老太道:“田家姑嫂兩個,在我們家裏坐了一天,作飯我吃了。剛才是田大哥回家了,她才出去。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。”二和道:“你吃了就得。別提了,月容到底是跑了。”丁老太道:“跑了就跑了罷。孩子,咱們現在是窮人,癩蛤蟆別想吃那天鵝肉。當然咱們有錢有勢的時候,別說是這樣一個賣唱的姑娘,就是多少有錢的大小姐,都眼巴巴的想擠進咱們的大門,隻是擠不進來。咱們既是窮人,就心眼落在窮人身上,這些榮華富貴時代的事情,我們就不必去想了。”二和也沒作聲,自到院子裏去拌馬料,然後燒水洗過手臉。聽到胡同裏有吆喚著賣硬餑餑的,出去買了幾個硬餑餑,坐在燈下咀嚼著。
丁老太坐在那裏還不曾動,這就問他道:“孩子,你明天還是去……”二和搶著道:“當然我明天還是去幹我的買賣。以前我不認識這麽一個楊月容,我也不是一樣過日子嗎?媽,你放心得了。”丁老太道:“這很不算什麽。我見過的事就多了,多少再生父母的恩人,也變了冤家對頭。”二和笑道:“你不用多心了。從這時候起,咱們別再提這件事了。”丁老太道:“你口裏不提沒關係,你心裏頭還是會想著的呀。”二和道:“我想著幹什麽!把她想回來嗎?”丁老太聽他這樣說著,也就算了。二和因怕母親不放心,把院門關了,扶著母親進了房,也就跟著上炕。上炕以後,睡得很穩,連身也不翻,這表示絕對無所用心於其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