忽然聽到窗子外麵有人過往說話的聲音,心裏這就一動,立刻伸手來揭那窗戶上的綠綢帷幔。信生看到,手伸出來,比她更快,已是將帷幔按住,向她微笑道:“對不住,我這兩幅簾子,是不大開的。”月容道:“那為什麽?白天把窗戶關著一點光不漏,屋子裏倒反要亮電燈,多麽不方便。”信生笑道:“這自然也有我的理由。若是我自己賃了民房屋住,那沒有疑問,那當然整天的開著窗戶。現在這公寓裏,來來往往的人,非常之亂,我要不把窗戶擋住,就不能讓好好的看兩頁書。再說,我這屋子裏,究竟比別人屋子裏陳設得好一些,公寓裏是什麽樣子的人都有的,我假如出門去,門戶稍微大意一點,就保不定人家不拿走兩樣東西。所以我在白天是整日的把窗戶帷幔擋著,但是我很喜歡月亮,每逢月亮上來了,我就把帷幔揭開,坐在屋子裏看月亮。”月容道:“是的,宋先生是個雅人。”她說著這話,把扶住沿桌的手放下,掉轉身來有個要走的樣子。但在這一下,更讓她吃一驚,便是門簾子裏的房門也緊緊地關上了。臉上同脊梁上,同時陣陣的向外冒著熱汗,兩隻眼睛也呆了,像失了魂魄的人一樣,隻管直著眼光向前看。信生笑道:“我從前總這樣想,月亮是多麽可愛的東西,可惜她照到屋子裏來,是關不住的。可是現在也有把月亮關在屋子裏的時候,她不依我的話,我是不放月亮出去的。”說著,嗤嗤一笑。

月容猛可的向房門口一跑,要待去開門,無奈這門是洋式的,合了縫,上了暗鎖,可沒法子扭得開。信生倒並不追過來攔住,笑道:“楊老板,你要是不顧麵子的話,你就嚷起來得了,反正我自信待你不錯,你也不應該同我反臉。”月容道:“我並沒有同你反臉的意思,可是你不能把我關在屋子裏,青天白日的,這成什麽樣子?”信生道:“我也沒有別的壞意,隻是想同你多談幾句話。羅,你不是說我屋予裏少一口鬧鍾嗎?其實你沒留心,床頭邊那茶幾的燈桌下,就有一口鬧鍾。鬧鍾下麵,有兩樣東西,聽憑你去拿。一樣是開這房門的鑰匙,一樣是我一點小意思,送給你做衣服穿的。你若是拿了鑰匙,你不必客氣,請你開了房門走去,往後我的朋友,在台下同你相見!你若是不拿鑰匙,請你把那戒指帶著算是我一點紀念,那可要等著鬧鍾的鈴子響了,你才能走。我覺得我很對得起你,自從你上台那一日起,我就愛你,我就捧你。到了現在,我要試驗試驗,你是不是愛我了,你若是走了,請你再看看,我那枕頭下,有一包安眠藥,那就是我捧角的結果。”

月容聽了這話,那扶了門扭的手,就垂下來,回頭向床麵前茶幾上看看。燈光照去,果然有亮晃晃的一把鑰匙,這就一個搶步,跑到茶幾麵前去。那鑰匙旁邊,果然又有一疊十元一張的鈔票,在鈔票上麵,放了一隻圓圈的金戒指。再回頭看枕頭邊,也有個藥房裏的紙口袋。伸下手去,待要摸那鑰匙,不免回頭向信生看看,見他那漆黑烏亮的頭發,雪白的臉子上,透出紅暈來,不知道他是生氣,也不知道他是害羞,然而那臉色是好看的。因之手並沒有觸到鑰匙,卻縮回來了。信生道:“月容,我同你說實話,我愛你是比愛我的性命還要重,你若不愛我,我這性命不要了。但是愛情決不能強迫的,我隻有等你自決,你若不愛我,你就拿鑰匙開門走罷。”月容垂了頭,將一個食指抹了茶幾麵,緩緩地道:“我走了你就自殺嗎?”信生道:“這是我自己的事,你就不用管了。”月容道:“你不是留我吃飯嗎,我現在可以不走,請你把房門打開,我們到外麵屋子裏去坐。”信生道:“鑰匙在你手邊,你自己開罷,要等我開那門,非鬧鍾響了不可。”月容道:“你既是……請你原諒一點。”信生道:“請你把那戒指帶上。”月容道:“你送我的東西太多了,我不好收你的。”信生道:“那末,請你把我的桌燈滅了。”月容想著,這屋子共有三盞燈,全是亮的,把這桌燈熄了,沒有關係,因之就聽了他的話,把桌燈熄了。不想這裏把桌燈上的燈扭一轉,燈光熄了,屋子裏那其餘兩盞燈也隨著熄了。

直待屋子裏鬧鍾響著,那電燈方才亮起來,那倒是合了月容的話,鍾一響,就該催著人起身了。於是那臥室門開了,信生陪了月容出來吃晚飯,在信生整大套的計劃裏,吃晚飯本是一件陪筆文章,這就在絢爛之中,屬於平淡,沒有費什麽心的手續了,但是在月容心裏,不知有了什麽毛病,隻管卜卜亂跳。匆匆地把晚飯吃完,也不敢多耽擱,就在東安市場裏繞了兩個圈子,身上有的是零錢,隨便就買了些吃用東西,雇了人力車,回館子來。心裏可想著丁二和為了自己沒有到他家去,一定會到戲館子來追問的,就是自己師傅若是知道沒有到丁家去,也許會來逼問個所以然。因之悄悄地坐在後台的角落裏,默想著怎樣的對答。但是自己是過慮的,二和不曾來追問,楊五爺也沒有來追問。照平常的一樣,把夜戲唱完就坐了車子回去,楊五爺老早的就睡了覺了,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。到了次日,月容的心也定了,加之趕著星期目的日戲,和星期日的夜戲,又是一天沒有到二和家裏去。這樣下去,接連有好幾天,月容都沒有同二和母子見麵,最後,二和自趕了馬車,停在戲館子門口,他自己迎到後台來。

月容正在梳妝,兩手扶了紮發的繩帶,對了桌子上麵大鏡子,一個中年漢子,穿著短衣,掀起兩隻袖子,在她身後梳頭。月容對了鏡子道:“老柳,你說,那一家西餐館子的菜最好?”梳頭的老柳道:“你為什麽打聽這件事?”她笑道:“我想請一回客。”老柳笑道:“你現在真是個角兒了,還要請人吃西餐。”月容道:“我吃人家的吃得太多了,現在也應該向人家還禮了。”老柳道:“吃誰的吃得多了?”月容笑道:“這還用得著問嗎?反正是朋友罷。”正說到這裏,老柳閃開,月容可就看到二和站在鏡子裏麵,露出一種很不自然的笑容。月容的臉上,已是化過裝了,胭脂塗得濃濃的,看不出一些羞答。不過在她兩隻眼睛上,還可以知道她心裏不大自然,因為她對著鏡子裏看去時,已經都不大會轉動了。二和倒沒有什麽介意,卻向她笑道:“在電話裏聽到你說去,昨天晚上包餃子,今天晚上又燉了肉,兩天你都沒有去。”月容低聲道:“我今天原說去的,不想臨時又發生了事情,分不開身來,明天我一定去。老太太念我來著吧?”她說著話,頭已經梳好了,手扶了桌子角,站起身來。她穿了一件水紅綢短身兒,胸麵前挺起兩個肉峰,包鼓鼓的,在衣肩上圍了一條很大的花綢手絹,細小的身材,在這種裝束上看起來,格外地緊俏了。

二和對她渾身上下,全呆呆地觀察了一遍,然後問道:“今天你唱什麽?”月容道:“《鴻鸞禧》帶《棒打》。”二和笑笑道:“這戲是新學的呀,我得瞧瞧。”月容道:“你別上前台了。老太太一個人在家裏,很孤單的,讓她一個人等門,等到深夜,那不大好。你要聽我的戲,等下個禮拜日再來罷。”二和笑道:“下個禮拜日,不見得你又是唱《鴻鸞禧》吧?”月容道:“為了你的原故,我可以禮拜日白天再唱一次。”二和聽這話時,不免用目光四周掃去,果然的,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人倒不少,全是微微的向人笑著,這倒有點不好意思。愣了一愣,月容道:“真的,我願意再唱一次,就再唱一次,那有什麽問題?你信不信?”正說話,有個人走到月容麵前低聲道:“《定軍山》快完了,你該上場了。”月容向二和點了個頭,自去到戲箱上穿衣服去了。二和站在後台,隻是遠遠地對了月容望著。恰好後台轟然一陣笑聲,也不知道是笑什麽人的,自己還要站在這裏,也就感到無味,隻好悄悄地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