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過了二十四小時,他依然又在戲館子門前出現了。也許是昨天晚上,在後台聽到了大家的笑聲,很受了一點刺激,就籠了兩隻袖子,在大街上來回地踱著,並不走進去,眼巴巴地向人叢裏望著。但看到兩盞水月燈光裏,一輛烏漆光亮的人力車,由麵前跑過去,上坐一位蓬鬆著長發,披了青綢鬥篷的女郎,當車子過去的時候,有細細的一陣香風,由鼻子裏飄拂著。雖然她的頭上有兩綹垂下一來頭發,掩住了關邊臉,然而也看得清楚,那是月容。她坐在車上,身子端端的,隻管向前看了去,眼珠也不轉上一轉。二和連跑了幾步,追到後麵叫道:“月容,我今天下午,又等著你吃包餃子呢,你怎麽又沒有去?”月容由車上回過頭來望著,問道:“二哥,你什麽時候來的?我沒瞧見你呀。”二和道:“我雖然來了,可是我沒有到後台去。”月容道:“你就大門口待著嗎?”二和笑道:“我們趕馬車的人,終日的在外麵曬著吹著,弄慣了,那不算回事。”說時,口裏不住地喘氣。

月容就把腳踢踢踏登,叫車夫道:“你拉慢著一點兒,人家趕著說話呢。”那包車夫回頭看是二和,便點了兩點頭道:“二哥,你好。”隨了這話,把車子緩緩的走下來。二和看著他的麵孔,卻不大十分認識,也隻好向他點點頭。月容見他和車夫說話,也就回過頭來對二和看看,二和笑道:“你覺得怎麽樣?我瞧你這一程很忙吧?”月容頓了一頓,向二和笑道:“你看著我很忙嗎?”二和道:“看是看不出來。不過我們老太太惦記著你有整個禮拜了,你總不去。你若是有工夫,你還不去嗎?”月容聽了他這番言語,並不向他回話。二和看她的臉色,見她隻管把下巴向鬥篷裏麵藏了下去,料是不好意思,於是也就不說什麽,悄悄的在車子後麵跟著。

車子轉過了大街,隻在小胡同裏走著,後來走到一條長胡同裏,在深夜裏,很少來往的行人。這車子的橡皮輪子,微微的發出了一點瑟瑟之聲,在土地上響著,車夫的腳步聲同二和的腳步聲,前後應和著,除此以外,並沒有別的大聲音。二和抬頭看看天上,半彎月亮,掛在人家屋角,西北風在天空裏拂過,似乎把那些零落的星光都帶著有些閃動,心裏真有萬分說不出來的情緒,又覺得是惱,又覺得怨恨。但是,自己緊緊的隨在身後,月容身上的衣香,有一陣沒一陣的同鼻子裏送來,又有教人感到無限的甜蜜滋味。月容偶然回轉頭來,“喲”了一聲道:“二哥,你還跟著啦?我以為你回去了,這幾條長胡同,真夠你跑的。”二和道:“往後,咱們見麵的日子恐怕不多了。”這句話,卻把月容的心,可又打動了。

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,憑她怎樣的聰明,社會上離奇古怪的黑幕,她總不會知道的,同時,社會上的種種罪惡,也就很不容易蒙蔽她的天真。月容雖一時受了宋信生的迷惑,但是她離開真實的朋友還不久,這時,二和那樣誠懇地對待她,不由不想起以前的事來了。便道:“二哥,你幹嗎說這話,你要出門嗎?”二和道:“我出門到哪裏去?除非去討飯。”月容道:“那末,你幹嗎說這樣的話?”二和道:“你一天一天地紅起來了,我是一天一天地難看見你。你要是再紅一點,我就壓根兒見不著你了。”月容道:“二哥,你別生氣。要不,我今天晚上就先不回家,跟著你看老太太去。”二和道:“今晚上已經是夜深了,你到我家裏去了,再回家去,那不快天亮了嗎?”月容道:“那倒有辦法,我讓車夫到師傅家裏去說一聲……”她不曾說完,那車夫可就插嘴了,他道:“楊老板,你回家去罷。你要不回去,五爺問起來了,我負不了這個責任。你想,我說的話,五爺會肯相信嗎?”二和道:“對了,深更半夜的你不回去,不但五爺不高興,恐怕五奶奶也不答應。”車夫把車子拉快了,喘著氣道:“對了,有什麽事,你不會明天早上再到二哥那裏去嗎?”二和是空手走路的人,比拉車的趁了那口勁跑,是趕不上的,因之,不到十分鍾的時間,彼此就相距得很遠了。

二和想著那車夫在小心一邊,把月容拉了回去,這倒是一番好意,不可惜怪了人家。他在我麵前,這樣拉了月容走,當然在別人麵前,也是這樣的拉了走,自己倒應該感謝他呢。二和這樣的一轉念,也就很安慰的到家去了。

次日早上,二和躺在**,就聽到院門外,咚咚地打著響,二和口裏連連的答應來了,披了衣服就出來開門。隻見月容手上拿了三根打毛繩的鋼針,手裏捏了一片毛繩結好了的衣襟,身上穿了一件短的青呢大衣,將一團毛繩,塞在袋裏。二和道:“你現在也太勤快了,這樣早起來,就結毛繩衣。”月容道:“我瞧見你身上還穿的是夾襖,我趕著給你打一件毛繩衣罷。”二和笑道:“你忙著啦,何必同我弄這個,我有個大襖子,沒拿出來。”月容道:“穿大棉襖,透著早一點吧?我到這兒來,除了作飯,沒有什麽事,我作完了事,就給你打衣服,那不好嗎?”二和笑道:“那我真感謝了,毛繩是哪裏來的呢?”月容頓了一頓笑道:“我給你打件毛繩衣,還用得著你自己買毛繩子嗎?”二和聽說,直跳起來,向裏麵跑著笑道:“媽,月容來了!她還給我打毛繩衣服呢。”口裏說著,也沒看腳下的路,忘了跨台階,人向前一栽,咕咚一聲,撞在風門上。月容趕過來挽著,二和已是繼續向前走,笑道:“沒事,沒事。”

丁老太也是摸索著走了出來,老早的平伸出兩隻手來,笑道:“姑娘,你不來,可把我惦念死了。”月容走到她身邊,丁老太就兩手把她的衣服扭住,笑道:“二和一天得念你一百遍呢。我說,你不是那樣的孩子,不能夠紅了就把我們窮朋友給忘了。喲,姑娘,你現在可時髦多了,頭發輪似輪的,敢情也是燙過了?”月容不想她老人家話鋒一轉,轉到頭發上來了,笑道:“可不是嗎,我們那裏的人,全都是燙發的,我一個不燙發,人家會說我是個丫頭。”丁老太伸手慢慢的摸著她的頭發,笑道:“你越好看越好,越紅呢,我們這些窮朋友……”二和道:“媽,別說這些了,大妹子來了,咱們早上吃什麽?”月容道:“吃包餃子罷。今天讓我請,我來身上帶有錢,請二哥去買些羊肉白菜。”二和道:“你到我家來吃飯,還要你來請我,那也太不懂禮節了。”月容笑道:“你還叫我大妹子呢,我作妹子的人,請你二哥吃頓包餃子,還不是應當的嗎?”二和道:“那麽說道,就把王傻子請了來一塊兒吃好不好?”月容向他瞟了一眼,又搖搖手,丁老太道:“好的,他也是很惦念你大妹子的,見著我就問來過了沒有。”二和向月容看看,微微的笑著。月容道:“先不忙,我們去買東西,買來了,我們再叫王大哥得了。”二和道:“那麽我們就走罷。”月容在身上掏出一張鈔票來,遞來到他手上,笑道:“你去買罷,我應該在這兒攏爐子燒水。”二和笑道:“你現在是角兒了,我可不好意思要你再給我做廚房裏的事了。”月容噘了嘴道:“別人說我是個角兒罷了,你作哥哥的也是這樣的損我嗎?要不,我明天就不唱戲了。”二和聽說,這就伸手連連的拍了她幾下肩膀道:“得了,得了,我不說你了,我這就去買東西了。”說的時候,就伸手拉起月容的手來握了一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