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信生寄住在公寓裏,月容知道的,但是他所住的公寓,有這樣闊綽,那是她作夢想不到的事。信生見她已經認為是闊了,這就笑道:“依著我的本意,就要在學校附近賃一所房住。可是真賃下一所房,不但我在家裏很是寂寞,若是我出去了,家裏這些東西,沒有人負責任看守,隨便拿走一樣,那就不合算了。這外麵所擺的,你看著也就沒什麽頂平常的,你再到我屋子裏去看看,好不好?”他說著這話,可就奔到臥室門口,將門簾掀起來,點著頭道:“楊老板,請你來參觀一下,好不好?”月容隻一回頭,便看到屋子裏金晃晃的一張銅床,**白的被單,花的枕被,也很是照耀。隻看到這種地方,心裏就是一動,立刻回轉頭去,依然低著。

信生倒是極為知趣的人,見她如此,便不再請她參觀了,還是坐到她對麵的沙發上來,笑道:“楊老板,據你看,我這屋子裏,可還短少什麽?”月容很快的向屋子四周掃了一眼,立刻又低下頭去,微笑道:“宋先生,你這樣的闊人,什麽不知道?倒要來問我短少什麽。”信生笑道:“不是那樣說,各人的眼光不同,在我以為什麽事情都夠了,也許據楊老板看來,我這裏還差著一點兒什麽。”月容道:“你何必和我客氣。”信生道:“我並非同你客氣,我覺著我布置這屋子,也許有不到的地方。無論如何,請你說一樣,我這裏應添什麽。你隨便說一句得了,哪怕你說這屋子裏差一根洋釘,我也樂意為你的話添辦起來。”月容聽了這話,噗嗤一笑,把頭更低下去一點,因道:“你總是這樣一套,逼得人不能不說。”信生道:“並非我故意逼你,若是你肯聽了我的話,很幹脆的答複著我,我就不會蘑菇你了。你既知道我的性情,那就說一聲罷,這是很容易的事,你幹嗎不言語?”月容笑道:“我是不懂什麽的人,我說出來,你可別見笑。你既是當大學生的人,上課去總得有個準時間,幹嗎不擺一架鍾?”信生點頭笑道:“教人買鍾表,是勸人愛惜時間,那總是好朋友。我的鍾多了,那架子上不有一架鍾?”說著,向那罩了上帶跳舞小鳥的坐鍾,指了兩指。月容不由得紅了臉道:“我說的並不是這樣的鍾,我說是到你要走的時候就響起來的鬧鍾。”信生連連的點頭道:“楊老板說的不錯,這是非預備不可的。可是楊老板沒有到我屋子裏去看,你會不相信,我們簡直是心心相照呢,請到裏麵去參觀兩三分鍾,好不好?”他說著,便已站起來,微彎了身子,向她作個鞠躬的樣子,等她站起來。

月容心裏也就想著,聽他的口氣,好像他屋子裏什麽全有,倒要看看是怎麽個樣子,走進去立刻就出來,那也不要緊。正這樣的猶豫著,禁不住信生站在麵前,隻管賠著笑臉,等候起身,因笑道:“我其實不懂什麽,宋先生一定要我看看,我就看看罷。”她這樣的說著,信生早是跳上前把門簾子揭開了。月容緩緩的走到房門口,手扶了門框,就向裏麵探看了一看。隻見朝外的窗戶所在,垂了兩幅綠綢的帷幔,把外麵的光線,擋著一點也不能進來,在屋正中垂下一盞電燈,用絹糊的宮燈罩子罩著,床麵前有一隻矮小的茶幾,上麵也有一盞綠紗罩子的桌燈。且不必看這屋子裏是什麽東西,隻那放出來的燈光,紅不紅,綠不綠的,是一種醉人的紫色,同時,還有一陣很濃厚的晚香玉花香。心裏想著:“哪有一個男人的屋子,會弄成這個樣子的?”也不用再細看了,立刻將身子縮了回來,點著頭笑道:“你這兒太好了,仙宮一樣,還用得著我說什麽嗎。”

她走回那沙發邊,也不坐下,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,回頭向信生點了兩個頭道:“打攪你了。”信生咦了一聲,搶到門前,攔住了去路,因道:“我是請楊老板來吃飯的,怎麽現在就走?”月容笑道:“下次再來叨擾罷。”信生連連地彎了腰道:“不成,不成。好容易費了幾天的工夫,才把楊老板請到,怎能又約一個日子?”月容道:“我看到宋先生這樣好的屋子,開了眼界不少,比吃飯強得多了。”信生笑道:“這話不見得吧?若是楊老板看著我這兒不錯,怎麽在我這裏多坐一會子也不肯呢?”月容道:“並不是那樣子說。”她說到這裏,把眉頭子又皺了兩皺。信生點點頭笑道:“你請坐,我明白,我明白。我的意思是在我這裏坐了很久的工夫,再出去吃飯,那就耽誤的時間太多了。那就這樣得了,兩件事作一件事辦,你在我這裏多坐一會兒。我再吩咐公寓裏的廚子,作幾樣拿手好菜來吃。你若嫌悶得慌,我這裏解悶的玩意兒,可也不少。”他說著話,就跑進他的臥室裏去,捧出十幾本圖畫雜誌來,笑道:“你瞧我這個,把這幾本畫看完了,飯也就得了。請坐,請坐。”他把雜誌放到小桌上,隻管向月容點頭,月容笑道:“你這份兒好意,我倒不好推諉,可是有一層,你別多弄菜。”信生將右手五個指頭伸著,笑道:“四菜一湯,僅僅吃飯的菜。”他說著,就出去了,那樣子是吩咐公寓裏的茶房去了。

月容想到人家相待得十分恭敬,而且又很大方,決不能當著人家沒有來就不辭而別,隻好照了人家的意思,坐著看圖畫雜誌。一會兒他進來了,笑道:“楊老板,你瞧畫有點悶吧?我昨天買了幾張新片子,開話匣子給你聽罷。”他說著,自向臥室裏走去,接著,屋子裏的話匣子就開起來了。從事什麽職業的人,眼前有了他職業以內的事情發生,當然是要稍稍注意。月容先聽到話匣子裏唱了兩段《玉堂春》,還是帶翻了書帶聽著,後來這話匣子裏改唱了《賀後罵殿》了,月容對於這樣的拿手戲,那更要靜心聽下去。唱完了,信生在屋子裏問道:“楊老板,你聽這段唱法怎麽樣?”月容道:“名角兒唱的,當然是好。”信生道:“我的話片子多著呢,有一百多張,你愛聽什麽?我給你找出來。”月容道:“隻要是新出的就行。”信生道:“要不,請你自己挑罷。”他說時,已是捧了十幾張話片在手,站在房門口來。月容放下書,也就迎到臥室門邊,看他手上所捧的,第一張就是梅蘭芳的《鳳還巢》,隨手拿起來道:“那末,就把這個唱兩遍聽聽,也許我能偷學兩句下來。”信生笑道:“這是楊老板的客氣話。現在內行也好,票友也好,誰不在話匣子裏,去模仿名角兒的腔調,楊老板那樣響亮的嗓子,唱梅蘭芳這一派的戲,那是最好不過。”他口裏說著,已是把話片子,搬到了話匣子下麵長櫃子裏去。原來他這話匣子,是立體式的高櫃子,放在床後麵,靠牆的所在,信生走過來,月容是不知不覺的跟著。信生對於她已走進臥室來,好像並不怎樣的介意,自接過那張話片,放到轉盤子上去,話片子上唱起來了,他隨意的坐在**,用手去拍板。在話匣子旁邊有一張小小的沙發,月容聽出了神,也就在那上麵坐著。

唱完了這張《鳳還巢》,信生和她商量著,又放了幾張別的話片,於是她把匣子關住了,笑道:“你再看看我這屋子裏布置得怎麽樣?”月容看這房間很大,分作兩半用:靠窗戶的半端,作了書房的布置;靠床的這半端,作了臥室的布置,家具都是很精致的。說話時,信生已到了靠窗戶的寫字台邊,把桌燈開了,將手拍拍那轉的寫字椅道:“楊老板,請你過來,看看我這桌上,布置得怎樣?”月容遠遠的看去,那桌上在桌燈對過,是一堆西裝書和筆筒墨硯玻璃墨水盒,沒什麽可注意。隻有靠了桌燈的柱下,立著一個相片架子,倒是特別的,不知道是誰的相片,他用來放在桌,自己是要上前看看去。即是信生這樣的招呼了,那就走過去罷。對了十步附近,已看出來是個女人的相片,更近一點,卻看出來是自己的半身相,這就輕輕地“喝”了一聲,作一種驚奇的表示。信生隨著她,也走到桌子邊,低聲問道:“楊老板,你隻瞧我這一點,可以相信我對於楊老板這一點誠心,決不是口裏說說就完事,實在時時刻刻真放在心裏的。”月容兩手扶了桌沿,見他已是慢慢地逼近,待要走出去,又覺得拂了人家的麵子,待要站在這裏不動,又怕他有異樣的舉動,心裏卜卜亂跳,正不知怎樣是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