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生趁她在吃梨的時候放下水果碟子,猛可的伸手到衣袋裏去摸索著,就摸出一樣黃澄澄的東西來。月容看時,乃是一串金鏈子,下麵拴了小雞心匣子。這玩意兒原先還不知道用處,自從在這班子裏唱戲,那台柱子吳豔琴,她就有這麽一個。據人說,這小小的扁匣子裏,可以嵌著那所愛的人的相,把這東西掛在脖子上,是一件又時髦又珍貴的首飾。這倒不知道宋信生突然把這東西拿出來幹什麽?心裏這樣想著,將梨片送到嘴裏,用四個門牙咬著,眼睛可就偷偷的對信生手上看了去。信生笑道:“楊老板,我有一樣東西送你,請你別讓我碰釘子。”月容聽到這話,心裏就卜卜地跳了幾下,僅僅對他望了一下,可答不出話來。信生手心上托住那串金鏈子,走到桌子這邊來,向她笑道:“這串鏈子是我自己掛在西服口袋上的,我覺得我們交朋友一場,也是難得的事。我想把這鏈子送給你,作個紀念品,你不嫌少嗎?”月容輕輕地“呀”了一聲,接著道:“不敢當!”信生道:“你若是嫌少呢,你就說不要得了!若是覺得我還有這送禮的資格,就請楊老板收下。”他說到這裏,人已經更走近了一步,月容想不到他客氣兩句,真會送了過來,立刻把身子一扭,將背對了燈光低著頭,口裏隻說“那不能,那不能”。看她那情形,又有要走的樣子。信生道:“你太客氣!我不能征求你的同意了。你如果不要,你就扔在地上罷!”他說著,已是把那串鏈子向她的胸襟紐扣上一插。
月容雖是更走遠了半步,但是沒有躲開信生的手去,信生把這鏈子插好,已是遠遠地跑開了。月容扯下來捏在手心裏,向信生皺了眉道:“我怎麽好收你這樣重的禮呢?”信生已是到桌子那邊去,笑道:“你又怎麽不能收我這重的禮呢?”他說著,偏了頭,向她微笑著。月容將那金鏈子,輕輕地放在桌沿上,低聲道:“多謝,多謝。”說時依然扭轉身去。信生隔了桌麵,就伸手把她的衣服抓住,然後搶步過來道:“楊老板,你不要疑心這雞心裏麵有我的相片,其實這裏麵是空的,假使你願意擺我一張相片在裏麵,那是我的榮幸!楊老板若不願放別人的相片,把自己的相片放在裏麵,也可以的。”他一串的說著,已是把桌子的金鏈子抓了起來,向月容垂下來的右手送了去。月容雖是臉背了燈光,但她臉上,微微的透出紅暈,卻還是看得清楚,眼皮垂著,嘴角上翹,更是顯著帶了微微的笑容。信生覺得金鏈子送到她手心裏,她垂直了的五個指頭,微彎著要捏起來了,因之另一隻手索性把她的手托住,將金鏈子按住在她手上,笑著亂點了頭道:“楊老板,收下罷!你若不肯給我的麵子,我就……羅,羅,羅,這兒給你鞠躬!”他隨了這話,果然向她深深的三鞠躬。月容看到,覺得人家太客氣了,隻得把金鏈子拿住,不過垂了手不拿起來,又覺得這事很難為情,隻是背了燈站著,不肯把身子掉轉過來。
信生見她已是把東西收過,這就笑道:“楊老板,你收著就是,你帶與不帶,那沒有關係!你擱個一年半載,將來自個兒自由了,那就聽你的便,愛怎麽帶,就怎麽帶了!”月容聽他所說的話,倒是很在情理上,便回過頭來,向他看了一眼。信生笑道:“楊老板,我很耽擱你的時候了,你若是有事,你就先請便罷!”月容聽到,這才偏轉頭和他點了兩點,告辭而去。那個背著燈的身子,根本就不曾轉過來,口裏雖也咕嘟著一聲“多謝”,可是那聲音,非常的細微,就是自己也不會聽到的,不過信生送了這樣一份重禮給她,她心裏是十分感謝著的。
在當天晚上唱戲的時候,她的這一點深意,就可以表示出來。她在台上,對了信生所坐的位子邊,很是注目了幾次,信生是不必說,要多叫幾回好了。事情是那樣湊巧,拉車子送月容來回戲館子的那位車夫,請假不幹,月容在唱完戲以後,總是在戲館子門口,步行一截路。在這個當兒,信生就擠著到了麵前了,匆匆忙忙的,必定要說幾句話,最後兩句,總是:“雙合軒那一頓飯沒有吃得好,明天下午,我再請楊老板一次,肯賞光嗎?”月容始而還是對他謙遜著:“你別客氣。”但是他決不煩膩,每次總是賠了笑臉說:“白天要什麽緊,你晚一點回家,就說是在街上繞了一個彎,大概你師傅也不會知道吧。我想楊老板是個角兒了,也不應當那樣怕師傅。”月容紅了臉道:“我師傅倒不管我的。”信生笑道:“這不結了。又不為什麽,你為什麽不去呢?要不,那就是瞧我不起。”月容道:“宋先生,您這話倒教我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了。”信生卻並不帶笑容,微微的板了臉道:“一來呢,楊老板為人很開通的,什麽地方都可以去;二來呢,楊老板又是不受師傅拘束的,還有什麽原因我請不動?隻有認為是楊老板瞧我不起了。”月容道:“宋先生,你不是請我吃過一回了嗎?”信生道:“就因為那回請客沒有請得好,所以我還要補請一次。你要是不讓我補請這次,那我心裏是非常之難過的。”月容笑道:“實在是不好一再叨擾。”信生笑道:“咱們是很知己的朋友,不應當說這樣客氣的話。”月容隻管陪了他走路,可沒有再作聲。
信生看到路旁停了兩輛人力車,就向他們招招手叫車夫過來。車子到麵前,信生先讓月容上了車子,然後對拉他的車夫,輕輕地說了個地名,讓他領頭走。月容已經上了車子,自然也不能把車子停著下來。未曾先講妥價錢的車子,拉得是很快,才幾分鍾的工夫,在一條胡同口上停住了。月容正是愕然,怎在這僻靜的館子裏吃飯?信生會了車錢,卻把她向一座朱漆大門的屋子裏引,看那房子裏,雖像一所富貴人家,可是各屋子裏人很多,隻管來回的有人走著。曾由幾所房門口過,每間屋子裏全有箱杠床鋪,那正是人家的臥室,而且各門框上,全都掛著白漆牌子上麵寫了多少號,這就心裏很明白,是到了一家上等公寓了。雖然作姑娘的,不應當到這種地方來,,但是既然來了,卻也立刻回身不得,拉拉扯扯,那就鬧得公寓裏人全知道了。因之,低了頭,隻跟著信生走去。後來穿過兩個院子,卻到了一條朱紅漆柱的走廊下,隻聽到信生叫了一聲茶房,這就有人拿了鑰匙來開門。
隻一抬眼,便覺得這房子裏,顯然與別處不同,四周全糊著白底藍格子的花紙,右邊挨牆,一列斜懸著十二個鏡框子,最大的二尺多長,最小的卻隻有四寸。裏麵都是信生的相片,有穿西服的,有穿便服的。那鏡框子,一例是銀漆的邊沿,用白線繩懸在白銅的如意的釘子上。在這邊牆下,兩架紅木的雕花架格,最讓人看了吃驚:玉白的花盆,細瓷的花瓶,景泰藍的香爐,罩子上有小鳥跳舞的座鍾,還有許多不認識的東西,花紅果綠的,在那方圓大小的雕花格子裏麵,全都陳列滿了。在那正中的所在,放了三張沙發,全是藍絨的麵子,圍著小小的圓桌子,鋪了玻璃桌麵,上麵有個玉石盆子,裏麵全是碎白石子,插了兩枝紅珊瑚。這種東西,自己本來也就不認識,因為新排的一本戲裏,曾說到這東西,知道是很值錢的。信生笑著把月容讓到沙發上坐了,她是無心向後坐下,不知不覺向後倒去靠在沙發背靠上了,舒服極了。剛剛坐定,就有一陣很濃的桂花香味,送到了鼻子裏來,回頭看時,正中花紙壁上綾子裱糊的一軸畫,正是畫著桂花。在畫下麵,又是個烏木架子,架著五彩花瓷缸,裏麵栽著四五尺高的一棵桂花。隻是這些,月容已覺得是到了鼓兒詞上的員外家裏了。還有其他不大明白的東西,隻可籠統的揣想著,那全是寶物罷。
信生見她進屋以後,不停地東張西望,心裏非常的高興,笑道:“楊老板,你看看我這間小客廳,布置得怎麽樣?”月容把頭低著,微笑著,不好答應什麽。可是在這個時候,她又發現了這個屋子的地板,洗涮得比桌麵還要幹淨。在這腳底下,是一張很大的地毯,上麵還織有很大一朵的牡丹花,腳踏在上麵,軟綿綿的,估量著這地毯,總是有一寸多厚。信生笑道:“楊老板,我告訴你一句話,我不但是個戲迷,我自己還真喜歡哼上兩句,每逢星期一三五,還有一位教戲的在這裏教我。你瞧那塊地毯,就是我的戲台。”他坐在月容對過沙發的手靠上,將嘴向月容腳邊努了兩下,月容似乎感到一種不好意思,立刻把腳縮了向椅子底下去。正說著,公寓裏的茶房,送著四碟點心,一壺茶進來,月容看來,磁壺磁碟,一律是嫩黃色雕花的。同時,信生在紅木架格的下層,取過來兩個大磁杯,高高的圓桶形,有一個堆花的柄,那顏色和花紋,全是同壺碟一樣。月容看了這些,實在忍不住問話了,因道:“宋先生難道你住在公寓裏,什麽東西,全是自備的嗎?”信生聽了,不免微笑著。就憑她這一句問話,可就引出許多事故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