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夫子說過:“唯上智與下愚不移。”這實在不錯!聰明的人,是不受**;愚蠢的人,是不懂**。至於小聰明的人,明知道**之來,與己無利,而結果,心靈一動,就進了**之網了。
月容對於這位宋先生,本來就在心裏頭留下了一個影子,現在宋先生把她請到館子裏,隻管用好話來安慰,最後不必要她吃東西,隻要她說一聲吃什麽,要不然,他就在這屋子裏站上一宿!自己也覺得實在不能不給人家回答了,因低聲道:“我隨便。”宋先生道:“隨便兩個字,不等於沒說嗎?”月容道:“你不用客氣,我實在不會點菜,就請你同我代點一個罷。”宋先生的意思,本也不一定要她點菜,隻是要她開口說話而已。這就笑道:“那末,請你先坐下,你果然委我作代表,我應當遵命,等我來想想,應當替你點個什麽菜?”正說著,館子裏哄然一聲,電燈已是亮了。
宋先生就叫著夥計把菜牌子拿來,兩手捧著,送到月容麵前,笑道:“你不說也不要緊,你看看這上麵的菜,有什麽是你合口的,你拿手指一指好了。”月容聽說,對那牌子上的看看,卻有十之七八是不認識的,臉上先紅了一陣,仍還說了兩個字“隨便”。宋先生似乎也懂得她的意思,就把一個手指,沿了菜名指著道:“這是炒子雞,這是炒腰花,這是紅燒魚頭尾。”他就一串珠似的向月容報著。月容所知道的,還是在人家趕喜事聽到那豬八樣的酒席裏,有炸丸子這樣菜,因之也就對宋先生說:“要個炸丸子罷。”宋先生也很知道她對於這件事外行,也不再來難為她,自坐到對麵位子上去了。他笑道:“楊老板,你那杯茶,大概涼了,換一杯罷。”他說著,起身把月容的那杯茶給倒了,另斟了一滿杯熱茶,兩手捧著,送到月容麵前。她微微起了一起身子,然後坐下。宋先生把一番應酬的行為做過去了,這就可以在電燈下,向著月容看過去。
月容雖是低了頭下去,可以躲開宋先生的目光,可是她在血液裏,像發生了瘧疾,隻管颼颼的全身發抖。她自己也慢慢的有些感覺了,為什麽這樣的不中用?這讓人家看到了,要笑自己不開通,而且無用。因之強自鎮定,端起茶杯來,打算喝一口茶,那意思也是要用喝茶的舉動,來遮掩她害怕的狀態。可是那杯子拿到手上,把自己害怕的狀態,更形容得逼真。手上的茶杯,像是銅絲扭的東西,上下高低,四周亂晃,放在嘴邊來喝,卻撞得牙齒當當地響,這沒有法子,隻好把茶杯放下來。那宋先生看在眼裏,便笑道:“楊老板,這不要什麽緊,藝術界的人,在外麵交朋友,那是很平常的事呀!”月容隻是低了頭,並不理會他的話。宋先生笑道:“這也是我荒唐之處,我們都認識這樣久了,大概你除了知道我姓宋而外,其餘是一概不得知。我告訴你,我叫宋信生,是河南人,現在京華大學念書,我住在第一公寓裏。假如你要打電話找我,你可以叫二三四八的東局電話。怕你還不記得,我這裏有張名片,上麵全記得有的。”說著,摸出皮夾,打開來,在裏麵掏一張名片彎腰送了過來。
在他這皮夾子一閃的時候,在那裏麵的鈔票露了一露,隻見十元一張的鈔票疊著,有手指般厚,做了兩疊,與名片混雜的擱著,心裏這就聯帶的想起:“這小子真有錢,怪不得他老在戲館子裏聽戲了。”當把名片送了過來的時候,自己也起身接著,看時,那名片正中“宋信生”三個大些的字,自己卻還是認得,於是點點頭“哦”了一聲,宋信生在對麵看到,這就喜笑顏開,連鼓了兩個掌,笑道:“這就對了!這就對了!我們要彼此相處得像平常的朋友一樣,那才有意思!大概楊老板也總聽見後台人說過,有個宋信生是老聽戲的。他們看到我花錢手鬆,全說我家是開銀行的,那倒不對!其實在銀行裏作事的人,不一定有錢。我父親是在河南開煤礦的,資本大得多!將來你我交情熟了,你就會明白的。”說到這裏,夥計已是送上菜來,問要酒不要?信生卻是招呼他盛飯。等夥計走了,信生向月容笑道:“本來我應當向楊老板敬兩杯酒,不過楊老板是位小姐,又是初次出來應酬,我不能做這樣冒昧的事。平常這個時候,楊老板也該吃飯了吧?”月容始終是心裏驚慌著,不好向信生說什麽話,這句問話,是比較的容易答複,便點頭說了一個是字。信生笑道:“既然如此,楊老板也就餓了,那就請用飯罷!”他說著,手上舉了筷子,連連向月容麵前的飯碗點著,滿臉全是笑容,客氣極了!
月容本來也就有點餓,聞到了這股飯菜香味,肚子裏更是餓得厲害,經主人翁這樣勸著,隻得低了頭先扶起筷子來。信生笑道:“楊老板,你隻管放大方一些,愛吃什麽,就吃什麽!我是一個大飯量的人,每頓總要吃好幾碗,假如你隻管客氣,我也不好意思吃,那要讓我挨餓的。你作客的人,總也不好意思拖累主人翁挨餓吧?我真餓了,楊老板,你讓我望著飯菜幹著急嗎?”說著,放下筷子來,向月容抱著拳頭,連作了兩個揖。月容這就想著:“這個人實在會讓客。”隨了這個念頭,也就嘻嘻的一笑,再看主人翁,已是扶了筷子,等著不肯先吃,隻得手扶了碗,將筷子頭挑了幾粒飯送到嘴裏去。信生笑道:“你別吃白飯呀!我可不會學太太小姐的樣,向客人布菜。你真是不吃菜,我也沒法子,我隻好勉強來學一學了。”於是在每碗菜裏都夾了一夾子,起身送到月容碗裏來,低聲下氣地道:“楊小姐,你吃這個,別吃白飯。”月容覺得他倒真有點太太的氣味,不由得“噗嗤”一笑,趕快抱額頭枕著手臂,將臉藏起來。信生笑道:“我說我不會布菜,你一定要我布,我就布起菜來,又不是那麽一回事,倒讓你見笑,看著難為情。”月容被他說著,更是忍不住笑,把臉藏在手彎子裏,很有一會兒,約摸沉默了五分鍾,這才開始吃飯。
月容是不必再向菜碗裏夾菜,僅僅這飯碗上堆的菜,已經不容易找出下麵的飯了。信生隻要她肯吃了,卻也不再說笑話,等她吃完了一碗,勉強的又送了一碗飯到她麵前去。月容站了起來:“我吃飽了!”信生笑道:“總不成我請你吃一頓飯,還讓你肚子受一場委屈嗎?”他口裏說著,又站了起來,將筷子大夾了夾了菜,向月容飯碗裏送了去。月容剛是坐下去,又扶著碗筷站了起來。信生笑道:“楊老板,你一切都別和我客氣,最好像是……”說到這裏,搖搖頭笑道:“這話太冒昧!反正我高攀一點兒,算是你一個好朋友罷!”月容自讓他去說,並不理會,本來自己的肚子是餓了,而且菜館子裏的菜又很好吃,因之不知不覺之間,把那碗飯又吃完了。信生自始就是一碗飯,慢慢兒的吃著相陪,看到月容吃完了這碗飯,立刻叫茶房盛飯。月容紅臉笑道:“再要吃,那我成了一個大飯桶了!”信生笑道:“那我就不勉強了。”回轉頭來對茶房道:“飯不用了,給我切兩盤水果來,不怕貴,隻要好!”茶房對他們看了一眼,沒多說話,自預備水果去了。月容已是兩手扶了桌沿,慢慢兒站起,偏轉身有要走的樣子。信生搶上兩步,擋了這單間的房門,笑道:“你是聽到的,我已經吩咐茶房去切水果了。你走了,水果讓我自己一個人吃嗎?”月容想到這個人真會留客,說出話來,總讓你走不了。於是低頭“噗嗤”一笑。這時,茶房進來,送過手巾,斟過茶,接著送了水果來。這讓月容不好說走,因為怕他挽留的時候會露出什麽話尾子來。等到茶房走開,這回是堅決的要走了,便先行一步,走到房門口,免得信生過去先攔住了。信生隔了桌麵,也不能伸手將她拉住,先站起點點頭道:“楊老板,你不用忙,我知你工夫分不開來,除了回家而外,你還得到戲館子裏去趕晚場。不過這水果碟子,已經送到桌上來了,你吃兩片水果,給我一點麵子,你怕坐下來耽誤工夫,就站著吃兩片水果也可以。”他說著,手裏托住一碟切了的雪梨,隻是顛動著,作一個相請的姿勢。月容看過情形,又是非吃不可,隻好走回過來,將兩個手指,夾了兩片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