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那常常迎接她的二和,這倒沒有了題目。人家是個角兒,有了包車來往,終不成讓自己跟著在車子後麵跑來跑去?因為如此,二和也就隻好把這項工作取消。他本來也就征求過月容的意思,可以不可以自己趕馬車來接,月容說那使不得,前後台有錢的人多著昵,全是坐包車的,自己這麽一個新來的角兒,坐起馬車來,恐怕會遭人家的議論。二和想著也對,所以他也並沒有向下說。自月容有了坐半天包車以後,隻有到二和家裏來的時候,可以見麵。假如二和這天事忙,又趕上了星期日,兩人也許在家見不著麵。但二和有一天不見她,心裏好像有一件事沒辦,到了晚上,不是追到楊五爺家裏,就是追到戲館子裏,總要打一個照麵。月容倒也很感激他,真是忠實不變心的。可是有一層,再三叮囑二和,別向池子裏去聽戲。二和問她上場以後,人緣怎麽樣?月容說是很好,若不是很好,自己怎樣紅得起來呢?可是專捧自己的人,還是沒有,不信,可以去問師傅。二和為了她有這樣的話,自己要表示大方,倒更不能去聽她的戲了。

月容雖然年紀很輕,用心很周到的。在二和沒有會麵的這一天,上場以前,必定在門簾縫子裏,向池子裏看看,姓宋的那班人來了沒有,再向廊子後麵看看二和是不是在那裏聽蹲戲。其實她這種行為,也是多餘的,那位宋先生是每場必到,二和卻是從來也沒有到過。反是因為她這種張望的關係,宋先生以為她有意在這登場以前,先通一回“無線電”,這是他捧角的努力,已經得著反應了。

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,恰是拉月容上館子的那個車夫,臨時因病告假,月容來的時候,雇了車子來的。唱完了戲,匆匆的卸裝,想到二和家去,趕著同丁老太太作包餃子吃。行頭放在後台,托人收起來了,空著兩手,就向外走。出了戲館子門,走不到十幾步,就看到宋先生站在路邊,笑嘻嘻的先摘下帽子來,點了一個頭。他今天換了一套紫色花呢的西服,外套格子呢大衣,在襟領的紐扣眼裏,插了一朵鮮花。頭發梳得烏滑溜光,頸上套了一條白綢巾,越是顯著臉白而年少。月容因為他那天冒雨相送以後,還不曾給他道謝,這時見麵,未便不問,於是也放開笑容,向他點了個頭。宋先生道:“楊老板,今天我請你師傅五爺吃晚飯,同五爺說好了,請你也去,五爺在前麵路口上等著呢!”月容道:“剛才我師傅還到後台去的,怎麽沒有提起呢?”宋先生道:“也許是因為後台人多,他不願提。他在前麵大街上電車站邊等著,反正我不能撒謊。”月容道:“我去見了師傅再說罷,還有事呢。”宋先生道:“那末,我願引路。”說著,他自在前麵走。

月容見他頭也不曾回,自大了膽子跟他走去。可是到了大街上電車站邊,師傅不在那裏,倒是戲館裏看座兒的小猴子站在路頭。他先笑道:“五爺剛才坐電車走了,他說,在館子裏等著你。”月容皺了眉頭道:“怎麽不等我就走了呢?”小猴子道:“大概他瞧見車上有個朋友,趕上去說兩句話。”月容站在大街邊的人行道上,隻管皺了眉毛,她心裏那一分不高興,是可想而知的。宋先生笑道:“這樣一來,倒弄得我上不上,下不下了。小猴子,你送楊老板一程。我們是在東安市場雙合軒吃飯,你把楊老板送到館子門口,行不行?”小猴子道:“要說到送楊老板上館子吃飯,我不能負這個責任。我倒是要到市場裏去買點東西,順著一塊兒同走,倒沒什麽關係。”說著話,上東城的電車,已經開到了,宋先生亂催著上車,月容一時沒了主張,隻好跟了他們上車。電車到了所在的那一站,又隨了宋先生下車,可是在車上搭客上下擁擠著的當兒,小猴子就不見了。

月容站在電車站邊,又沒有了主意。宋先生笑道:“其實你也用不著人送,這裏到市場,不過一小截路,隨便走去就到了。”月容抬頭看看天色,已是漆黑的張著夜幕,街上的電燈,似乎也不怎麽亮,便低聲道:“不知道我師傅可在那裏?”宋先生笑道:“當然在那裏,你不聽到小猴子說的,他先到館子裏去等你了?”月容待要再問什麽,看到走路的人,隻管向自己注意,也許人家可以看出來自己是唱戲的,這話傳出去了,卻不大好聽。一個唱戲的女孩子,跟了一個白麵書生在大街上走,那算怎麽一回事呢!因之掉轉身就挑著街邊人行道電光昏暗一點的地方走,宋先生緊緊的在後麵跟著,低聲道:“不忙,我們慢慢地走,五爺還要買點東西才到館子裏去,也許還是剛到呢。”月容並不作聲,隻是在他前麵走著,頭低下去,不敢朝前看,眼望著腳步前麵的幾步路,很快的走著。宋先生倒不攔住她,也快快的跟著,到了市場門口,自己不知道應當向哪邊走,才把腳步停了。宋先生點了個頭笑道:“你跟我來,一拐彎兒就到。”月容隨著他走,可沒有敢多言語,糊裏糊塗的兩個彎一轉,卻到了市場裏麵一條電燈比較稀少些的所在。抬起頭來麵前便是一所兩層樓的館子,宋先生腳停了一停,等她走到麵前,就牽了她的衣袖,向裏麵引著。月容待要不進去,又怕拉扯著難看,進去呢,又怕師傅不在這裏,隻好要走不走的,隨著他這拉扯的勢子走了進去。

那飯館子裏的夥伴,仿佛已經知道了來人的意思,不用宋先生說話,就把他兩人讓到一所單問裏去。月容看時,這裏隻是四方的桌子上,鋪了一方很幹淨的桌布,茶煙筷碟,全沒有陳設,這便一怔,瞪了眼向宋先生望著,問道:“我師傅呢?”宋先生已是把帽子掛在衣鉤上,連連地點著頭笑道:“請坐,請坐。五爺一會兒就來的,咱們先要了茶等著他。”月容手扶了桌子沿,皺著眉頭子,不肯說什麽。宋先生走過來,把她這邊的椅子移了兩移,彎腰鞠著躬道:“隨便怎麽著,你不能不給我一點麵子。你就是什麽也不吃,已經到這裏來了。哪怕什麽不吃,坐個五分鍾呢,也是我捧你一場。楊老板,你什麽也用不著急,就念我在那大雨裏麵送你回去,淋了我一個周身徹濕,回家去,受著感冒,病了三四天,在我害病的時候,隻有兩天沒來同你捧場,到了第三天。我的病好一點兒,就來了。”月容低聲道:“那回的事,我本應當謝謝你的。”宋先生笑道:“別謝謝我了,隻要你給我一點麵子,在我這裏吃點兒東西,那比賞了我一個頭等獎章,還有麵子呢。就是這麽辦,坐一會子罷。”說著,連連的抱了拳頭拱手。月容見他穿著西服,高拱了兩手,向人作揖,那一分行為,真是有趣,於是噗嗤一聲笑著。扭轉頭坐下去,不敢向宋先生望著。

這時,夥計送上茶來,宋先生斟上一杯,送到她麵前,笑道:“先喝一口茶。楊老板,你就是什麽也不吃,咱們談幾句話,總也可以吧?楊老板,你總也明白,你們那全班子的人,我都瞧不起,我就是捧你一個人。”月容聽了這話,隻覺臉上發燒,眼皮也不敢抬,就在這個時候,全飯館子裏的人,啊喲了一聲,跟著眼前漆黑,原來是電燈熄了。月容先是糊塗著,沒有理會到什麽,後來一想,自己還是同一個青年在這地方吃飯,假如這個時候,正趕著師傅來到,那可糟了,因之心裏隨了這個念頭,隻管卜卜亂跳。宋先生便笑道:“別害怕。吃館子遇著電燈熄了,也是常有的事,你稍微安靜坐一會子,燈就亮了。”月容不敢答話,也不知道要答複什麽是好,心裏頭依然繼續的在跳著。所幸不多大一會子,茶房就送上一枝燭來,放在桌子角上,心才定了一點。不過在電燈下麵照耀慣了的人,突然變著改用洋燭,那就顯著四周昏暗得多了。宋先生隔了燭光,見她臉上紅紅的,眼皮向下垂沉著,是十分害羞的樣子,便笑道:“這要什麽緊,你們戲班子裏夠得上稱角兒了,誰不是出來四處應酬呀。,,月容也不說他這話是對的,也不說他這話不對,隻是抬起袖子來,把臉藏在手胳臂彎子裏,似乎發出來一點吃吃的笑聲。宋先生笑道:“我真不開玩笑,規規矩矩的說,楊老板這一副好扮相,這一副好嗓子,若不是我同幾個朋友,一陣胡捧,老唱前三出戲,那真是可惜了。我們這班朋友,差不多天天都做了戲評,到報上去捧你,不知道楊老板看到沒有?”

月容對他所說的這些話並非無言可答,但是不解什麽原故,肚子裏所要說的那幾句話,無論如何,口裏擠不出來,她舉起來的那一隻手臂,依然是橫在臉的前麵,宋先生一麵說話,一麵已是要了紙筆來,就著燭光,寫了幾樣菜,提了筆偏著頭向月容道:“楊老板,你吃點什麽東西?”月容把手向下落著,搖著那單獨的燭光幾乎閃動得覆滅下去,宋先生立刻搶著站起來,兩手把燈光攔住,笑道:“剛剛得著一線光明,可別讓它滅了。”月容聽說,又是微微的一笑,將頭低著。宋先生道:“楊老板,你已經到了這裏來,還客氣什麽?請你要兩個菜。”月容手扶著桌子站起來道:“我師傅不在這裏,我就要走了。”宋先生道:“現在外麵的電燈全黑了,走起來可不大方便。”月容索性把身子掉過去,將袖子擋住了大半截臉,宋先生也是站著的,隻是隔了一隻桌子麵而已。便道:“楊老板!你就不吃我的東西,說一聲也不行嗎?你真是不說,我也沒有法子,就這樣陪著你站到天亮去!”他這句話,卻打動了月容,不能不開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