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個少年,是由何而來,月容卻不知道,不過他恰好會在這樣難解難分的時候突然的出現,這卻是可奇怪的事,難得他倒不是幫助那四個人的。因之月容膽子放大了一些,板了臉道:“我就站在這兒,青天白日的,你們能把我怎麽樣?”那少年對包圍的四個人笑道:“嚇,你們的意思,要怎麽樣?是要楊老板簽名呢,還是要請楊老板去吃小館子呢,還是要當麵煩楊老板的什麽戲呢?”那西服少年笑答道:“這三樣猜得都不對。我們跟在楊老板後麵。轉了半天,偷著照了兩張相,現在這相片已經照過了,我們也就想什麽得著什麽了。”少年道:“既然如此,你們可以走了。大街上你們圍著人家幹什麽?不講一點麵子!”那幾個人對少年笑笑,慢慢的向後退著,越退越遠,也就走開了。

月容在他們還沒有退出胡同口外去的時候,自己還是呆呆的站在原地方,不肯走開。她不走,那少年也不走,兩人靜靜的對立著。月容約摸站了五分鍾的時候,自己頗感到有點不好意思,於是向少年點了兩點頭道:“勞你駕了,你請便罷。”那少年笑道:“楊老板,不是我多事,我是一個捧你的人,不能看著你吃人家的虧。現在這四位先生,看到我在這裏,雖然走了,可是他們是真走是假走,那還不得而知。若是他們沒有走遠,在胡同口外等著你,你走了出去,又要受他們的包圍。依著我的意思,我一直送到你戲館子門口去。”月容道:“那不敢當,我回家去找一個人來送我就得了。”少年笑道:“這事鬧得你師傅知道了,也許不諒解,反而會怪你的。我現在就是到戲館子裏去聽戲,本來同路。楊老板若是覺得同一路走,有什麽不便的話,雇兩輛車,你的車在前,我的車在後,這麽著車走,你也不會有什麽不便。倘若他們看到了呢,有我在後麵,他們準不敢胡鬧。若是楊老板怕到了戲館子門口,先後下車,又覺得不妥當,那也成,我不到戲館子門口先下車,還不行嗎?”

月容聽他說得這樣的婉轉,完全是一番好意,不免站著低頭靜靜兒的想了一會子,自然是不能立刻拒絕那少年的話。少年笑道:“不用想了,我說的這個辦法,那是最便於你的,你還有什麽不滿意嗎?洋車!”他將一篇話交代之後,立刻昂起頭來,向胡同口上叫人力車,隨著這叫喚聲,有好幾輛車子拖了過來。那少年掏出四張毛票,挑著兩個壯健些的車夫,一人給了兩毛錢,說明地點,就讓月容上車。月容看到他那樣大方,車錢已經付過了,若是不坐上車去,倒讓人家麵子上過不去,這就在臉上帶了一分羞意的當兒低著頭,坐上車子去了。在車上果然遇到先前那四個人,還在路上走著,回過頭來,看到那少年的車子在後麵,就有一個人笑道:“喝,有人保鏢啦。”僅僅隻說了這句俏皮話,車子就過去了。到了戲館子門口回頭看時,那少年果然已在老遠的地方下了車。心裏這就想著:這個人倒是好人。

到了後台。楊五爺口裏銜了一枝卷煙,正與幾個人談話,看到了她,便招招手叫她過去。月容也不知道為了什麽緣故,心裏頭隻是卜卜地跳上一陣,慢慢兒的走過來的時候,仿佛耳朵根子上都有點發燒,因此遠遠兒的在師傅麵前站著。楊五爺道:“臉上紅紅的,額頭上還流著汗呢,你怎麽啦?”月容笑道:“不怎麽,我聽說師傅已經上了館子,我就趕著來了,我真怕誤了事。”楊五爺道:“我看你進門來,東張西望,隻管喘氣,以為有了什麽事呢。今天這出《寶連燈》還是初露,身段你都記清楚了嗎?”月容笑道:“那沒有錯。”楊五爺道:“你同李老板對對詞兒,別臨時出岔子。”

正說著,唱須生的李小芬正走了過來,她完全是個男子裝扮,湖縐袍子上,套了青花毛葛坎肩,戴了深藍色的絲絨帽子。楊五爺便起身向她點個頭兒,笑道:“李老板,月容今兒同你配《寶蓮燈》,她是初露,你攜帶攜帶一點兒。”李小芬笑道:“五爺,你說這話,我倒怪不好意思的了,月容和我不讓,她很有希望,我還說和她拜把子啦。”說著這話,就拍了兩拍月容的肩膀。楊五爺道:“那就很好啦。唱青衣衫子的,短不了和老生在一塊兒,要是把子,彼此總有個關照,那就好得多了。同你配戲,借借你的光,將來捧你的人,也順便可以叫她幾個好兒。”李小芬笑道:“這個你是倒說著吧?我們楊老板上場,叫她好兒的人,還會少著嗎?”說時,又伸手拍拍月容的肩膀,接著道:“在第三五排的桌邊椅子角上,那裏就有一群人,是專捧她來的。”月容道:“小芬姐你於嗎損我呀。”小芬笑道:“本來嗎!”她說著這話,就把月容一隻手,拖到上場門的門簾子下,把簾子掀起了一條縫,在縫裏向外張望著,卻反過一隻手來,向月容連連招了幾招,笑道:“喂,你來,你來,你來瞧。”月容也不知道有什麽要緊的事,就依了她的招呼,跑到她身後去。那門簾子的縫,讓小芬縮得更小了,將一個手指,微微向外指著道:“你看那個穿藍夾袍子梳背頭的。”月容看時,正是今天援助自己的那個少年,便退後一步道:“瞧他幹什麽?”小芬這才回轉身來向她道:“這小子在這裏聽了半年的戲,頭裏是無所謂的,瞧他高興,愛叫誰的好,就叫誰的好。可是自得你露了以後,他就專捧你。”小芬與月容相距不遠,場麵上又打著家夥,她低著聲音說話,卻不會讓別人聽到。月容紅了臉道:“我夠不上那資格。”隻說了這句,把頭都要低到懷裏去,那兩塊臉腮上的紅暈,差不多紅到頸脖子上去。小芬笑道:“沒出息,這要什麽緊,唱戲的人,誰沒有人捧呀?沒人捧還想紅嗎?隻說這麽一句話,也犯不上羞到這個樣兒。”月容一扭頭道:“時候到啦,該去扮戲了。”小芬在坎肩袋裏,摸出金表看看,這才依了她的話,去扮戲。

《寶蓮燈》這出戲,是老生在台上唱過一場之後,青衣才唱了出台的。李小芬在台上唱的時候,月容是在上場門後,門簾子裏聽著的,雖然也有兩陣好聲,不十分熱鬧。到門簾一掀,自己走出來的時來,便是鼓掌聲與喊好聲,一齊同發,而好聲最烈的所在,就是第三四排裏。月容得著這樣熱烈的彩聲,想起小芬的話,大概是不錯,情不自禁的,就向那東邊犄角上飛了一眼,意思是要偵察這些人,哪一個鼓掌最有勁。不料這竟是有電流同樣的效率,待她的眼珠,由池子東邊,轉到台上本身來以後,那邊就轟雷似的叫將起來。

在後台的楊五爺也就趕快的走到上場門,掀開了一條門簾縫,悄悄的就向外麵看了來,月容偶然一回頭看到,自己就加了一番鎮定,把全副精神,都貫注到戲上,盡管那東犄角好聲震天,自己也不再去偷看。到了自己要回後台了,這出戲算是累了過去,無需慎重。當那劉彥昌正拉著兒子秋兒,要向秦府去償命,月容拖了孩子跑在台板上向台裏走,正對東犄角有一個亮相,卻看到那個少年正瞪了兩眼,向自己望著,巴掌是雙雙的放在胸前,極力的在拍。同時也就看到他那左右前後,全是些二十上下的少年。

到了後台,小芬兩手取下臉上掛的胡子,第一句話就笑著問道:“我說的怎麽樣?那些人全是捧你的吧?”月容微笑道:“理他幹什麽!他們是瞎起哄。”一位扮小醜的宋小五,正由麵前經過,她打了粉白鼻子,眼睛上花了許多魚尾紋,嘴唇上還畫了一道黑線,偏了頭兩顆烏眼珠,在白粉裏轉著,向月容望了笑道:“小姑娘,你知道什麽?捧角的人,就是起哄,哄起就是捧角呀。”她身穿了一件黃布衫子,由大袖子裏伸出一隻黃瘦的手來,在她肩上連進的拍了兩下,笑道:“抖起來別忘了我。”月容笑道:“宋大姐,幹嗎拿我們小可憐兒來開心。”宋小五笑道:“別叫我宋大姐,叫叫宋大爺罷,好孩子,你要學會了這一手,你準能發財。那位宋大爺,真是一位大爺,我聽說,他家在上海開銀行的,有的是子兒。”楊五爺背了兩手,正慢慢地踱了過來,將眼睛瞪著道:“小五,你幹嗎和她小孩子要貧嘴。憑我楊五爺的麵子,你不攜帶攜帶她,也就罷了,還當著這些人開玩笑呢!”小五伸了一伸舌頭自走了。

楊五爺對月容道:“今天這出《寶蓮燈》,你總算沒砸,還有一兩處小毛病,回家我同你說一說,下次改過來就是了,你去卸裝罷,我有點兒事,暫不回家,不等你了,行頭你自己帶回去。”月容隻管答應是,想把今天所遇到的事告訴他,他已經轉身走開了。她覺得那些人,也不會老釘著的,自去卸裝洗臉,想到同丁老太有約會的,晚半天還要去,自己提了個行頭包袱,匆匆地走出戲館子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