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和正夾一大叉子韭菜炒豆芽放到半張烙餅上,把烙餅一卷,卷成了一個筒子,放到嘴裏去咀嚼著,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,隻管對了月容望著。月容被他看了個目不轉睛,有點不好意思,卻夾了一絲韭菜,向二和這邊摔了過來,不偏不斜的正摔在他眼睛皮上。二和放下筷子,用手去揭,笑得月容將身子一扭,兩手按了肚皮,彎了腰就向房門外頭跑,然後蹲在走廊上輕輕地叫著哎喲。二和大步子趕了出來,一手握了月容的一隻手,一手作了猴拳,伸到嘴裏去嗬氣,正待向月容肋窩裏去咯吱時,那丁老太坐在桌子邊,兩手按住了桌子,半揚著臉子,向院子裏望著,問道:“二和,你們幹什麽?放了飯不吃,跑到院子裏去。”二和隻得放了手,向月容伸一伸舌頭,月容道:“院子裏來了一隻小花貓,我想把它捉住。”丁老太道:“吃飯罷,別淘氣了。”二和同月容,這才暗笑進來,把一餐飯吃了過去。
等二和二次出門趕馬車去了,月容同丁老太坐著閑談。丁老太道:“二和那孩子傻氣,剛才碰疼了你沒有?”月容笑道:“我不是豆腐做的,那裏就會碰疼了?喲,您怎麽知道?”丁老太笑道:“你別瞧我雙目不明,在我麵前有什麽事,我也會知道的。”月容笑道:“老太太作長輩的人,也同我們小孩子開玩笑了。”丁老太道:“開玩笑要什麽緊,隻要你們倆和和氣氣的,我心裏就十分的痛快。我也不是別的什麽意思,我就是說,你們倆,要過得像親兄妹一樣,那才好呢。”月容拖著老太太一隻袖子,連連搖撼了兩下,鼻子裏哼著道:“您別那麽說,那麽說不好。”丁老太道:“那要怎麽說呢?”月容笑道:“要說咱們像親娘兒倆,那才親熱呢。”丁老太,嗬嗬笑道:“這孩子說話,繞上一個大彎,我還不知道你要這樣的說呢,原來是說這個。”月容隨著笑了一陣,因站起來,握了老太的手,叫道:“老娘,您今天樂了,回頭又該不樂了,我又一句話,想說出口,又不好說。”老太不免反握住了她的手道:“什麽呢?你說呀,你有什麽委屈嗎?”月容道:“那倒不是,今天不是禮拜六嗎?白天有戲,我該去了。”丁老太笑道:“這孩子嚇我一跳。你有正事,當然要去,幹嗎說我不樂意呢?”月容道:“我走了,您怪寂寞的。”丁老太道:“那不要緊,我到田大嫂子家裏聊天去。”月容道:“就是大院子裏,住西邊廂房的那一家嗎?”丁老太道:“是的。你同她交談過嗎?她姑嫂倆全挺和氣的。”月容道:“您說的,剛剛同我的意思相反。那位二十來歲的姑娘,見著我就瞪大一雙眼,鬧得我進進出出,全不敢向她們那邊望著。”丁老太笑道:“別多心了,人家全因你長得好看,多望著你兩眼,你還有什麽和他們過不去的嗎?”月容道:“我也是這樣的想,回頭您見著她,可別提起這話。”丁老太道:“我提這話幹什麽,孩子,我比你知道的還多著呢。”月容道:“那麽我去了。下了館子,我再到這兒來作晚飯。”丁老太道:“你要忙不過來,就別來了,二和回來早了,他自個兒會做。回來晚了,隨便買一點兒吃的就得了。”月容道:“我一定趕了來的,叫二哥等著罷。”
說著這話,她已是走到了院子裏了。這並非她偶然的跑起來,因為哄咚一聲的午炮聲,已經引起了她的注意了,戲館子裏,一點鍾就開戲,她還要到師傅那裏去,預備好了行頭,總要到兩點鍾才能到戲館子去。唱中軸子的人,四點鍾以前,必得上台,自己是不能再耽誤的了。她匆匆忙忙的走出來,恰是看不到人力車,隻好走出胡同口去。
約摸走了七八家門首,卻聽到後麵一陣很亂的腳步聲,直搶了過來。一個女孩子在街上走路,本來不應當隨便回頭,可是這腳步聲太刺激人,不由月容不回頭看去。見其間有兩位穿藍布大褂的,一個穿灰色西服的,一個穿西服褲子棗紅色運動衣的,所有頭上的帽子,全是微歪的戴著,隻憑這一點,可以知道他們全是學生。心裏想著他們也未必是和自己開玩笑的,自己走自己的路,不必理他們了,因之掉過臉去,自低了頭走路。其中兩人互相問答,一個道:“楊老板也可以說是挑簾兒紅,才多少日子?”一個道:“人家不姓楊,楊是從她師傅的姓。她姓丁。”另一個道:“你怎麽知道她姓丁呢?”那一個答道:“怎麽不知道?每天有一個姓丁的大個兒,在門口接她,那是她二哥。你想,不姓丁姓什麽?”月容長了這麽大,還是不曾被人追求過,現在有四個人盯著她,她倒不知要怎麽是好。趕快地走出了胡同口,看到有輛人力車停在路邊,隻說了地點,並不說價錢就讓車夫拖著走了。在車子上,還聽到後麵一陣哈哈地笑聲,有人還大喊著道:“要什麽緊,我們全是捧角的。”月容覺得車子拉遠了,可以回頭看看他們的行動,不想這樣一回頭,立刻就引起了他們一陣鼓掌大笑,那個穿運動衣的,還叫了一聲好嗎,活是天津的流氓口吻。
月容在戲館子裏,已唱了這些日子的戲,對於一班青年捧角家的行為也知道一點,他們雖是在大街上這樣的公然侮辱,可是也得罪他們不得的,隻好忍住一口氣。到了楊五爺家門口,回頭看了,並沒有這些類似的人,付了車錢自進門去。可是楊五爺有事,已經把她要用的行頭帶到戲館子裏去了。自己喝了一口茶,又抹了一點粉,然後從從容容的向戲館子走來。
本來以現在每月的收入,坐著車子到戲館裏去,那是可以勝任的,但是這家門口的車子,總以為熟人的關係,多多的要錢,因此總是走遠一點的路,坐了生車子走,今天自然也照往常一樣,到胡同口上雇車。不想還沒有到胡同口上,後麵就窸窸窣窣的有了腳步聲,月容想到剛才在二和門口的事,就知道是那班人追來了,心裏卜卜地跳著,就趕快地走。但是走了十幾步,心裏忽然想到,在家門口,我怕什麽,回家去叫一個人出來,他們自然嚇跑了。於是一回身,待要回去,還不曾開步走,就聽到哈哈一片笑聲,看時,正是先遇著的那幾個人,在胡同中間,一字排開。那個穿西服的,手裏正捧了一個相匣,對了人舉著。穿運動衣的道:“喂,老吳,得了嗎?”穿西服的一擺腦袋,表示得意的樣子,笑道:“得啦,得了兩張,總有一張可用,陽光很足,我用百分之一秒的。”月容聽了這話不由得臉紅破了,要往家裏走,怕是衝不破他們的陣線,要向戲館子裏走,怕他們老跟著。於是把臉子一板,瞪了眼道:“青天白目的,你們這是幹嗎!我叫巡警了。”那個穿運動衣的道:“楊老板,你幹嗎生氣?我們天天在前四排捧場,多少有點兒交情。也是透著麵生一點,沒有敢當麵請你賜一張玉照,偷偷兒的,跟了你大半天,想照一張相,這已經是十分的客氣了,你還說什麽?”他口裏說著,手就取下帽子,揮繞著半個圈子,然後一鞠躬。那兩個穿藍布褂子的,笑嘻嘻地道:“嗬,真客氣。”他們不隻是口裏說著,而且也緩緩地走了過來。將她包圍著。月容本待嚷出來,可是想到一嚷之後,不免有許多人來看熱鬧,那更是難為情,便扭轉了頭,連連地蹬了腳道:“你們這是幹嗎!你們這是幹嗎!”那四個人也不答言,隻管笑嘻嘻地,圍攏上來。
月容又害羞,又害怕,脊梁上陣陣的冒著熱汗,耳根也都發著燒熱。自己正不知道要如何是好,忽聽得身後有人道:“喂,你們太冒昧了,有這樣子對付女士的嗎?”月容回頭看時,一個穿了淺灰嗶嘰夾袍子,一點皺紋也沒有,長方臉兒,帶了一副大框跟鏡,淺灰絲絨的盆式帽,繞了澆藍帽箍,二十來歲年紀,一副斯文樣兒。看他穿了紫色皮鞋,衣襟上掛了一枝自來水筆,那可以知道他也是一位學生。他走近了,揭了帽子,點了一點頭,露出他烏光的向後梳攏的頭發。這更認得他就是每天在池子裏第三排捧場的看客,而且也聽到人說過,他姓宋呢。怪了,怎麽他也會在這裏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