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月容雖然很聰明,究竟是個小姑娘,丁老太突然的將她的手握住,她倒是有點發呆,不知要怎樣來答話才好。丁老太耳裏沒有聽到她說話,就伸手摸摸她的頭發道:“姑娘,你是沒有知道我的身世。”說著,放了手,歎上一口氣。月容接過了她的茶杯,又扶著她下床,笑道:“一個人躺在**,就愛想心事的,您別躺著了,到外麵屋子裏坐著透透空氣罷。”丁老太道:“我這雙目不明的人,隻要沒有人同我說話,我就會想心事的,哪用在炕上躺著!往日二和出去作買賣去了,我就常摸索著到外麵院子裏去找大家談談,要不然,把我一個人扔到家裏,我要不想心事,哪裏還有別的事做。自從你到我家裏來了,我不用下床,就有人同我談話,我就心寬得多了。”
說著這話,兩人全走到外麵屋子裏來,月容將她扶到桌邊椅上坐著,又斟了一杯熱茶送到她麵前,笑道:“老太,你再喝兩口茶,我掃地去。”丁老太手上捧了一茶杯,耳聽到裏麵屋子裏掃地聲,疊被聲,歸拾桌上物件聲,便仰了臉向著裏麵道:“一大早的,你就這樣同我作事,我真是不過意。孩子,別說你答應照看我十年,你就是照看我三年兩載的,我死也閉眼了。”月容已是收拾著到了外麵屋子裏來,因道:“老太,您別思前想後的了。二哥那樣誠實的人,總有一天會發財的。假如我有那樣一天唱紅了,我一定也要供養您的,您老發愁幹什麽?”丁老太微擺著頭道:“姑娘,你不知道我。我發什麽愁?我沒有飯吃的時候,隨時全可以自了。我現在想的心事,就是不服這口氣。你別瞧這破屋子裏就是我娘兒倆,我家裏人可多著啦。你瞧,你二哥又沒個哥哥在跟前,怎麽我叫他二和呢?”月容將一隻綠瓦盆放在桌子上,兩手伸在盆裏頭和麵,笑道:“我心裏就擱著這樣一句話,還沒有問出來呢?”丁老太道:“我還有一個大兒子,不過不是我生的。你猜二和有幾兄弟,他有男女七弟兄呢,這些人以前全比二和好,可是現在聽說有不如二和的了。”說著,手向正麵牆上一指道:“你瞧相片上,那個穿軍裝的老爺子,他有八個太太,實不相瞞,我是個四房。除了我這個老實人沒搜著錢,誰人手上不是一二十萬。可是這些錢把人就害苦了,男的吃喝嫖賭,女的嫖賭吃喝,把錢花光不算,還作了不少的惡事。”月容笑道:“您也形容過分一點,女人那裏會嫖?”丁老太將臉上的皺紋起著,發出了一片苦笑,微點了頭道:“這就是我說的無惡不作。不過我自己也不好,假使把當時積蓄的錢,留著慢慢的用,雖不能像他們那樣闊,過一輩子清茶淡飯的日子,那是可以的。不想我也是一時糊塗,把銀行裏的存款,當自來水一樣用。唉,我自己花光,我自己吃苦,那不算什麽,隻是苦了你二哥,把他念書的錢,也都花了。”
月容聽了,將兩手隻管揉搓著濕麵粉,並沒有說別的。丁老太隻聽到那桌子全體搖動之聲,可以知道月容搓麵用的手勁,是如何的沉著。大家是沉默了很久的功夫,月容忽然道:“老太,您別傷心,將來我有一天能掙大錢的時候,我準替二哥拿出一點本錢,給他做別的容易掙大錢的生意。到那個時候,您老太自然可以舒舒適適的過日子了。”丁老太道:“到那個時候,隻怕你對二和看不上眼。”月容道:“老太,我是那種人嗎?再說,我和二哥就不錯。”她猛可的說出了這句話,很覺得是收不回來,而且整句的話都已說完,也無從改口,隻好加緊的去和麵。好在丁老太是雙目不明的人,縱然紅了臉,她也不會看到,這倒減少了兩分難為情。可是丁老太雖不看見她,心裏好像也很明白,隻管笑著。這樣一來,兩個人都透看不好開口了,把這一段談話,就告一結束。
月容今天是替他娘兒倆烙餅吃,菜是炒韭菜綠豆芽兒。這兩樣,都是要吃熱的,她看著院子裏的太陽影子,知道二和是快要回來了,這就立刻在屋簷下做起來。果然,不多大一會子,二和大開著步子,走進院子裏來了。站在院子中心,就把鼻子尖聳了兩聳,笑道:“好香好香,中上吃什麽?”月容道:“韭菜炒綠豆芽兒,就烙餅吃,你瞧好不好?”二和道:“烙餅我很愛吃,最好是攤兩個雞蛋。”月容打開桌子抽屜,兩手拿了四個雞蛋,高高的舉著,笑道:“這是什麽?”二和笑道:“你真想的到,謝謝,謝謝。”月容笑道:“可不是要謝謝嗎?這雞蛋還是我掏錢買的呢。”二和道:“這就是你的不對了,到我這裏來作飯,已經是讓你受了累,還要你掏錢,那就更沒有道理了。”月容道:“咱們還講個什麽道理嗎?”
丁老太在屋子裏道:“二和,你還不知道呢,她的心眼,可好著呢。她說了,她……”月容在屋簷下跳著腳,叫起來道:“老太,你可別亂說,你要說,我就急了。”說著還不算,一口氣的跑到屋子裏來,站在老太太麵前,還伸手搖撼著她的身體。丁老太笑道:“我不說就是了,你急什麽?”月容把身子連連的扭了兩扭,笑道:“哼哼,你不能說的,你要說了,我不攤雞蛋給你吃。”二和也跟著進來了,笑道:“媽,你得說,你不說,我也急了。”丁老太笑道:“你也急了,你急了活該。”月容向二和看看,笑著點了兩點頭。二和道:“媽,她不讓你說,你別全說,告訴我一點點,行不行?”月容又搖撼著老太太的手胳臂,笑道:“別說,別說。”丁老太道:“你們再要鬧,我也急了,就不怕我急嗎?她也沒說別的什麽,就是說要做了角兒的話,可以幫助你一筆本錢。”二和向月容笑道:“這話……”月容不等他把話說完,扭轉身子,就跑了出去了。二和還不死心,依然站在屋子裏,向丁老太望著道:“媽,你為什麽不告訴我,我想,還不止這麽些個話。”丁老太笑罵道:“別胡攪了,這麽老大個子,你再要胡鬧,我大耳括子打你。”二和聽說,隻好笑著走出來了。月容已是在爐子邊攤雞蛋,手上拿起鐵勺子,向二和連連點了幾點,低低地道:“該,挨罵了吧?”二和輕輕地走到她身邊,笑著還不曾開口,月容便大聲道:“二哥,餅烙得了,你端了去吃罷。”二和笑道把手點點她,隻好把小桌子上碟子裏幾張新烙得的餅,端到裏麵去。雖是他心裏所要說的兩句話,未曾說了出來,然而心裏卻是十分感著痛快,把餅同菜陸續的向桌上端著,口裏還噓噓的吹著歌子。
大家圍著桌子吃飯的時候,月容見他老是在臉上帶了笑容,便道:“二哥,你是怎麽了?今天老是樂。”二和道:“我為什麽不樂呢?你快成紅角兒了,聽說你的戲碼子,又要向後挪一步,是有這話嗎?”月容道:“你怎會知道的?”二和道:“這樣好的消息,你不告訴我,難道別人也不告訴我嗎?”月容道:“這事定是我師傅告訴你的。因為再挪下去,就是倒第三了,我想著,不會那樣容易辦到,所以沒有敢同你說。”二和道:“怕辦不到,就不同我說嗎?”月容笑道:“你的嘴最是不穩,假如我告訴了你,你給我嚷嚷出去了,我又做不到那件事,你瞧我多麽寒磣。”二和道:“怎麽突然的提到了這件事上來的呢。”月容道:“就因為池子裏有幾個老主顧,給館子裏去信,說是他們老為著我的戲碼太前了,要老早的趕了來,耽誤了別的正事,希望把我的戲碼挪後一點,他們好天天全趕得上。師傅說,這事可是可以的,不過我的戲太少了,幾天就得打來回,戲碼在後麵怕壓不住,那究竟不妥當。”二和道:“楊五爺這就叫小心過分,唱戲的就怕的是戲碼不能挪後,既是有了這機會,那就唱了再說。”月容笑道:“爬得太快了我有點兒害怕,還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著的好。”丁老太笑道:“這樣看起來,你是真會紅起來,你所說的,就是一個作紅角的人說的話。”月容聽了,對二和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