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口停著的人力車,見她拿有一個包袱,車錢又要得多些。她不服這口氣,提起包袱,隻管走著,走過四五家店麵,就遇到那個姓宋的,另同著兩個青年,站在~家大店鋪的門口。這本來是捧角家的常態,在戲館子附近站著,等候所捧的角兒出來,俗名叫做排班。月容因為讓街上的車子,緊挨著店鋪的屋簷下走,正是在那人麵前挨身而過,因之低頭走過去,隻當沒有看見。不過在沒有到他身邊的時候,怕他們不肯讓路,曾很快的轉著眼睛,在他身上瞟了一下。他們雖是排班,倒還正正經經地站著,並沒有什麽舉動。等她走過去了,就一周在後麵跟著彼此問答,聽到那姓宋的少年道:“星期一晚上,楊老板《賀後罵殿》,還是初露,我們多邀幾個人來捧場,好不好?”那其餘兩個人道:“一定來,一定來!而且還要表示出來,咱們是為楊老板來的,那才有勁。”月容雖覺得他們的話,是故意傳送過來的,但那些話並沒有惡意,因之還不急於要坐車,隻管在大街人行道上走著,聽他們所說的結果。
走盡了一條大街,人行道上行人已是稀少些,月容不聽到身後有什麽閑言閑語了,這才將包袱放在人家店鋪外的階沿石上,站定了,透過一口氣,回轉頭來看了一看,就在這時,倒嚇了一跳。那姓宋的笑嘻嘻地,站在麵前,相距還不到三尺遠。他因月容回轉頭來,就抬上手扶著帽邊沿,深深地點了一個頭笑道:“楊老板,你提不動了吧?我給你提一截路,好不好?”月容看他同路的二位,已是不見,本待要笑出來,卻極力的板住了麵孔,微搖著頭道:“不用勞駕。”那少年笑道:“我反正知道楊老板府上的,你還怕雇車漏了消息嗎?”月容看看他這嬉皮賴臉的樣子,隻是微欠了身子,向人發笑,說話之間,已是向前走來了大半步。所幸身後這店鋪,是家大綢緞莊,在櫃台外,還套了一所大玻璃珊的穿堂,要不然,這些話,讓他們店夥聽到怪難為情的。因之兩道眉毛頭子皺了皺,大聲叫著車子,就用這種聲音,來鎮懾那人,而且把眼睛向他瞪著。他微笑道:“別急,我不送得啦。你記著,後天晚上,我要特別捧場,那一天要賞麵子,對我們叫好的朋友,打個‘回電’,這沒有什麽,哪個唱紅了的人,沒有這樣一手?叫人捧場,能讓人家白白的捧場嗎?”月容沒有理他,依然繼續的叫車子,就在這個時候,有一輛車子拖過來,她還是不講價錢,跳上車去走了。
到了星期一這天,恰好這班子裏的名青衣台柱子吳豔琴請假,因之唱壓軸子的角兒,推著唱大軸子,唱倒第三的角兒,唱壓軸子。這晚的《賀後罵殿》,還是月容同李小芬兩人配合。月容心裏也就想著,憑著自己初上台的一個角兒,無論人家怎麽樣好,是唱不到壓軸子這種地位,今天無意中得了這樣一個機會,絕對不能輕易放過的。她這樣想著,上午沒有到丁家去,隻是在家吊嗓。到了下午,以為可以到丁家去打一個招呼了,偏是天氣陰沉著,下起雨來,月容不由得噘了嘴,悶坐屋角裏。
楊五奶奶看到便笑道:“我知道你心裏那一點毛病,好容易得一個唱壓軸子的機會,又要回戲了。”月容兩手放在懷裏,互相撫弄著,噘了嘴道:“誰說不是?”楊五奶奶道:“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,不回戲了。剛才我打電話去問過,戲館裏已經賣掉了兩百多張票,還賣了三個包廂,把吳豔琴的戲分刨消,館子裏已經夠開消的了。”月容道:“下雨的天,買了票的人,也不會去。”楊五奶奶道:“那你管他呢,買了票不來,那活該不來。”月容身子一扭道:“唱一回壓軸子,總也讓人看到才有意思。”楊五奶奶笑道:“你這孩子,也好名太甚。”月容聽到師母這樣批評著,不說什麽。
也是自己不放心,吃過晚飯,就帶了行頭,坐車向館子裏去。那雨竟是天掃人的興,更是嘩啦嘩啦,陸續地下著。月容放下行頭包袱,第一件,就是到上場門去,掀開一線門簾子縫,向外張望著,池子裏零零落落的坐著很少的看客,電光照著一排一排的空椅子,十分蕭條。果然不出自己所料,但是第三四排東角上,卻很密的坐了一二十位老客。雖然那位姓宋的少年還沒有到,認得這些人全是他的朋友,料著他也會來的,這把今天一天的心事,全都解除。
手牽了門簾,掩了半邊臉正出著神,肩膀上忽然有人輕輕地拍了兩下。回頭看時,便是今天移著唱大軸子的劉春亭,便笑道:“你今天幹嗎來得這樣早?”劉春亭道:“你還不知道嗎?豔琴同前後台全鬧別扭,她不來不要緊,小芬也請了假,這樣子是非逼得今晚上回戲不可。那意思說,沒有她倆就不成。剛才李二爺把我先找了來,商量著,你先唱《起解》,我還唱《賣馬》,回頭咱們再唱《罵殿》。本來我是不唱《罵殿》的,可是為了給點手段豔琴瞧瞧,我就同你配這一回,你幹不幹?”月容比著短袖子,連連作揖笑道:“你這樣抬舉我,我還有不幹的嗎?可是《賣馬》下來,就趕《罵殿》,這裏頭沒有過場,恐怕你趕不及。再說我《起解》的衣服同魚枷,全在家裏沒拿來。”劉春亭道:“那沒關係,我唱在你頭裏,也可以的。我就是這樣想,要幫人家的忙,就幫個痛快。”這話沒說完身後就有人道:“若是這樣子辦,我保今晚上沒問題。”月容看時,正是這館子裏最有權威的頭兒李二爺。他扛起兩隻灰夾袍的瘦肩膀,兩手捧了一杆短旱煙袋直奉揖,伸了尖下巴笑道:“我先貼一張報單出去試試,假如這百十個座兒不起哄,就這樣辦了。我認得,這裏麵有一大半熟主顧。”月容微笑著,也沒說什麽。不到二十分鍾,東邊看樓的包廂外麵,就在欄杆上貼了幾張三尺長的大紙,上麵寫著:
今晚吳李二藝員請假,本社特商請劉楊二藝員同演雙出,除劉藝員演《賣馬》,並與楊藝員合演《罵殿》外,楊藝員月容加演《女起解》一出,以答諸君冒雨惠臨之盛意。
這報條貼出來以後,聽到那台下的掌聲震天震地地響著,尤其是那西邊包廂裏,有人大聲喊道:“今天算來著了!”月容原來沒有留意到包廂裏去,這時在門縫子裏向樓上張望著,果然那位姓宋的同了幾位穿長袍馬褂的,高坐在那裏。他那一排三座包廂,都已坐滿了人,他是坐在中間一個包廂裏的,同左右兩邊的人,不住地打招呼說話。顯然是這三個包廂,全是他一人請來的了。前天他說是來捧場的,果然來了,而且不是小捧,除了散座,還定有包廂,假使自己今天不唱,那未免辜負人家一番好意了。
她如此想著,自然是十分的高興。在大雨淋漓的時候,館子裏也派了人到楊五爺家去,將她女起解的行頭取了來。當她結束登場的時候,門簾子一掀,不先不後,正對了她向台下的一個亮相共同的發了一聲好。樓上下雖隻有百十來個人,可是這百十來個人,很少閑著的,全是拿起巴掌,劈劈啪啪地鼓著。差不多月容唱一句,台下便有一陣掌聲,尤其坐在三個包廂裏的人,那掌聲來得猛烈清脆。等月容下場了,換了劉春亭上去,第一就沒有碰頭好,第二偶然一兩陣叫好,也不怎樣的猛烈。月容心裏頭這就十分的明白,今天到場的人,完全是捧自己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