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早上,天亮不久,就被敲院子門的聲音驚醒。二和起來開門,迎著月容進來笑道:“你幹嗎來得這樣早?”月容道:“我同師傅說了,這兩天,老太身體不太好,我得早一點來,同你攏火燒水。”二和笑道:“你昨天給我的手絹包兒,我還給你留著呢。”月容道:“幹嗎,我還把師傅的東西,帶到這兒來吃?”二和道:“那為什麽讓我帶來?”月容紅了臉笑道:“事後我也後悔了,你又不是小孩子,我幹嗎拿糖子兒花生仁你吃?”她越說越不好意思,可把頭低著,扭轉身去。二和笑道:“這麽辦罷,手絹兒我留下了,糖子兒你自己留著吃罷。”月容聽到他這樣說,越是不好意思,這就跑到屋子裏去伏在桌上,格格地笑。這樣一來,彼此是相熟得多了,二和也在家裏,陪著她做這樣,做那樣,還是丁老太催他兩遍,他才出去作生意。到了下午,二和回來吃過晚飯,月容才到楊五爺家去學戲。

這樣下來,有兩個星期。據月容說,楊五爺很高興,說是自己很能學戲,趕著把幾出戲的身段教會了,就可以搭班露市了,因為這樣,早上來得晚,下午也就回去得早。恰好這兩天,二和出去得早,又回來得晚,彼此有三個日子,不曾見到麵了。到了晚上,二和等到了這日黃昏時候,下過一陣小雨,雨後,稍微有點西北風,就有點涼意。二和因對母親說,要出去找個朋友說兩句話,請她先睡,然後在炕頭邊木箱子裏,取出一個包妥當了的布包袱,夾在肋下,就出門向楊五爺家走了來。

那時天上的黑雲片子,已經逐漸的散失,在碧空裏掛一輪缺邊的月亮,在月亮前後,散布著三五顆星星,越顯著空間的淡漠與清涼。楊五爺的家門口有一片小小的空地,月亮照在地上雪白,在他們的圍牆裏,伸出兩棵棗子樹,那樹葉子大半幹枯著,在月亮下,不住的向下墜落。為了這一陣黃昏小雨的原故,這深巷子裏,是很少小販們出動,自透著有一番寂寞的境味。就在這時,有一片拉胡琴唱戲的聲音,送了出來。那個唱戲的人正是青衣腔調,必是月容在那裏唱戲了,於是慢慢走著,靠近了門,向下聽了去。她所唱的,是大段《六月雪》的二黃,唱得哀怨極了,二和不覺自言自語的讚歎了一聲道:“這孩子唱得真好。”因看到門框下,有兩塊四方的石墩,這就放下包袱,抬起一隻腿,抱了膝蓋坐著,背靠了牆,微閉了眼睛,潛心去聽。“喂,什麽人坐在這門口?”突然有人喊著,二和抬頭看時,卻是一個穿短裝的人,手裏提了二三個紙包走了過來。因答道:“我是送東西來的,是楊五爺的朋友。”那人笑道:“我聽出聲音來了,你是丁掌櫃的。”二和道:“對了,你是……”他道:“我是在五爺家作事的老陳,你幹嗎不進去,在這裏坐著?”二和道:“裏麵正唱著呢,唱得怪好聽的。我要是一敲門把裏麵的人吊嗓子給打斷了,那倒是太煞風景的事。”老陳道:“又不是外人,你要聽,敲了門進去,還不是舒舒服服的坐著聽嗎。”他口裏說著已是上前去打門環了。

來開門的,正是月容。在月亮下麵,老遠的就把二和看到,因笑道:“二哥這兩天生意好?老早的就出門了,我作得留下來的飯,你夠吃的嗎?”二和笑道:“夠吃的了。今天你還給我煨了肉,稀爛的,就饅頭吃真好。”月容道:“饅頭涼的,你沒有蒸蒸嗎?”二和道:“蒸了。這點兒便易活,我總會作的。天氣涼了,你穿的還是那件舊夾襖我給你作的新衣服,已經得了。一件絨裏兒的夾袍子,一條夾褲,你上次不是作了一件大褂子嗎,就照那個尺寸叫裁縫縫的。事先我沒有告訴你,怕你同我客氣,不肯收下,現在衣服做得了,我瞧著樣子還不怎麽壞,特地送了來。”說著,把衣服包袱交到她手上,老陳笑道:“姑娘,我還告訴你一樁新聞,丁掌櫃的早就來了,他在大門口,聽到你在吊嗓子,說是你的戲唱得很好,坐在這裏石頭墩子上聽,他不肯敲門,怕是一敲門,裏麵的戲就停止了。”月容手裏捧了包袱,向二和望著道:“是嗎?”二和道:“你唱得太好了,我聽著幾乎要掉下淚來。有五爺這樣好的師傅教你,你將來還不是一舉成名嗎?”月容道:“我有那樣一天,我先給二哥磕頭。”二和道:“用不著磕頭,隻要……”說著,嘻嘻地一笑。月容站在那裏,也沉默了一會子,便道:“二哥進來坐罷。”二和道:“我在門外邊,坐了大半天了,我媽已經睡了,我不敢久耽擱,我要回去了。”月容道:“那也好,師傅趕著同我吊嗓子呢。我明天早點來給你作飯。”說著,她轉身進去。二和見那大門關著,正待要走,那門跟著又打了開來,月容可就伸出半截身子來,叫道:“二哥,你別見怪,我還沒有跟你道謝呢,謝謝你了。”二和笑道:“這孩子淘氣。”等那門關了,自己也就向回頭路上走。

還沒有走二三十步路呢,那胡琴唱戲的聲音,卻又送過來,二和不由得站住了腳,向下又聽了一聽。這胡同裏,並沒有什麽人,當頭的月亮,照著白地上一個人影子,心裏這就想著:“媽已經睡了,除了熄燈火,也沒有別的事,就晚點兒回去,也不要什麽緊。”於是抬起手來,搔搔自己的頭發,望著那大半圓的月亮。天上不帶一絲斑的雲彩,讓人看著,先有一種心裏空洞的感想,那遙遠的唱聲送了過來,實在讓人留戀不忍走。抬起在頭上搔癢的那隻手,隻管舉著不能放下來,就是放下來,又抬了上去搔著癢,好像在他這進退失據的當兒,這樣的搔著頭發,就能在頭發上尋找出什麽辦法來似的。他全副精神都在頭上,就沒有法顧到腳下,所以兩隻腳順了路,還是向前走,到了哪裏,他自己也不覺得。不過那胡琴聲和唱戲聲,卻是慢慢的更加放大,唱詞也是字字入耳,直待自己清醒過來,這才看到,又是站在楊五爺門口了。既然到了這裏那就向下聽罷,月亮下那個古石墩,仿佛更透著潔白,他並不怎樣地留意,又坐在上麵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