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後的解決,是唐得發同了兩位夥伴,陪了張黃氏在家裏把月容投師紙取了來,丁老太在身上抖抖顫顫的摸索著,摸出一疊鈔票來,抓住了月容的手向她手心裏塞了去,因道:“這是三十塊錢,是謝你師傅的。雖說你吃了你師傅兩年飯,可是你跟他們當了兩年的使喚丫頭,又賣了兩季唱,他們也夠本兒了。這錢不是我的,是借來的印子錢,求你師傅行個好罷。”月容接著也沒有敢直遞給張三,隻是交到唐得發手上。唐得發卻笑嘻嘻的把一張投師紙作了交換品,笑道:“大姑娘,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,你得把字紙看清楚了。”楊五爺也就搶著過來,把紙拿到手上,捧了在電燈下看著,向丁老太道:“老太,投師紙我已經拿過來了,你外甥姑娘自己也看清楚了,上麵有她的指印倒是真的。這玩意兒留著總是厭物,當了你外甥姑娘和許多人在這裏,在祖師爺當麵,在燈火上燒掉罷。”他說著,把那契紙送到燭焰上點著,然後遞到月容手上,笑道:“姑娘,你可自己望著它燒掉,”月容當真的,接了過來,眼睜睜的望了那契紙被火燒去,直待快燒完了,方才扔到地下。

張三在那燒紙的時候,不免身子微微的發抖,回轉臉來,向黃氏道:“咱們走罷。”黃氏道:“不走還等著什麽!”一麵起身向外走,一麵帶了冷笑道:“楊五爺,勞駕了,算你把我們的事給辦妥了。”唐大個兒也就跟著站了起來,緊隨在她身後,而且鼓著臉子,把兩隻袖口又在那裏卷著。張三慢吞吞的隨在後麵,微笑道:“走罷,別廢話了。”說著,半側了身子,向在座的人,拱了一拱手,然後揚長著出去。在座的人,就有幾個,送到院子裏去。

月容站在堂屋裏,可就呆了。直等楊五爺送客回屋子來,也向她拱了兩拱手,可就笑道:“姑娘你大喜了,事情算全妥啦。”月容這才醒悟過來,低頭一看,那契紙燒成的一堆灰,還在佛案麵前。這就掉轉身來,向老太懷裏一倒,畦地一聲,哭了起來。丁老太倒有些莫名其妙,立刻兩手攙住了她,連連地問道:“怎麽了?怎麽了?”月容說不出所以來,隻是哭。到了這時,楊五爺的女人趙氏,穿了一件男人穿的長夾袍,黑發溜光的梳了一把背頭,才笑著出來,見丁老太摟著月容,月容哭得肩膀直顫動,因問道:“這是怎麽了?難道還舍不得離開那一對寶貝師傅、師娘嗎?”月容聽了這話,才忍住了哭道:“我幹嗎舍不得他們!要舍不得他們,我還逃走出來嗎?”丁老太兩手握住她兩隻手微微推著,讓她站定,微笑道:“我瞧,是碰著哪兒了吧?”二和同了那幾位壯漢,全在堂屋裏呆呆地站著,也不知道她為了什麽。唐大哥道:“準是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吧,那不要緊,今天張三走了,過了幾天,我們一樣的可以去找他。”月容拭著淚,搖搖頭。楊五爺口裏銜著那燒煙卷的短煙袋,微笑道:“你們全沒有猜著。我早就瞧出來了,她是看到那投師紙燒了,算是出了牢門了,這心裏一喜,想到熬到今日,可不容易,所以哭了。”月容聽到這裏,嘴角上又是一閃一閃的,要哭了起來。趙氏牽了她的手道:“到屋子裏去洗把臉罷。”說時,就向屋子裏拖了去。

二和笑道:“原來是這麽回事。”楊五爺笑道:“你一個獨身小夥子,哪裏會知道女人的事!”二和搖搖頭道:“那我是不成。”唐得發道:“楊五爺,現在沒我們什麽事了吧,我們可以走了嗎?”楊五爺拱拱手道:“多多勞駕。”二和道:“沒什麽說的,改日請五位喝兩盅。”唐得發笑道:“這麽說,你倒是真認了親了,這姑娘的事,還要你請客?”王傻子笑道:“那末說我也得請客,我是她幹哥哥啦。”正說時,趙氏已是帶了月容出來了,頭發梳得清清亮亮兒,臉上還抹了一層薄粉。看到王傻子說那話,胸脯子一挺將大拇指倒向著懷裏指了兩指,瞧他那份兒得意,也就一低頭,噗嗤地笑了出來。王傻子笑道:“事情辦成了,你也樂了,現在我們一塊兒回去了吧?”趙氏道:“她說了,她在丁二哥那裏住,擠得他在外麵屋子裏睡門板,挺不過意的。她瞧我這兒屋子挺多的,就說願意晚上在我這兒住,白天去給丁老太作伴。”二和道:“我也有這個意思,不過不好意思說出來,要說出來,倒好像我們推諉責任似的。”楊五爺笑道:“這也說不上推諉兩個字,現在你是幫她忙的人,我可是她的師傅。”

二和聽了這話,自不免怔了一怔,可是立刻轉了笑臉道:“好的,好的,咱們明天見了。”說著,向月容也勾了兩勾頭,先走到母親麵前,將她攙起來,因月容在母親身邊呢,又輕輕的對她道:“諸事都小心點兒。”月容把眼向他瞟了一下,很誠懇的樣子,點了兩點頭,然後直送到大門外來,看了丁老太同王傻子都上馬車,才搶到前座邊,向二和道:“二哥,這樣東西,請你給我帶回去,我明日早上使。”二和猛然聽到她改口叫著二哥,心裏已是一動,一伸手接過東西去,又是個小手巾包兒,心裏接著更是一陣亂跳。她還輕輕地道:“明兒見。”那三個字,是非常清脆悅耳。雖然她不同著一道回去,也就十分的愉快了。

到了家裏,二和忍不住首先要問的一句話,就是那三十元鈔票,由哪裏來的。丁老太道:“你想我會變戲法嗎?變也變不出這些錢來呀。這是那楊五爺遞給我的。”二和道:“他們家真方便,順手一掏,就是幾十。”丁老太道:“一掏幾十,那算得了什麽!以前我們一掏幾百,還算不了什麽呢?”二和道:“老人家總是想著過去的,過去我們作過皇帝,我們現在還是一個趕馬車的。所以我不想那些事,我也不去見那些人。”丁老太道:“聽你掙這口氣,那就很好,不過你又要加一層擔子,還得大大的賣力呢。”二和道:“你說的是那王家姑娘嗎?這有什麽擔子?她有師傅靠著了。”丁老太也沒接著向下說,自上床去安歇。二和在外麵屋子裏由懷裏把那小手絹包兒掏出來,透開看時,卻是些花生仁兒和兩小包糖果,不由得自言自語地笑道:“孩子氣。”依然包好,放在桌子抽屜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