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局麵,雖是楊五爺預定的計劃,但是他隻知道張三的個性,還不知道張三媳婦黃氏,是什麽脾氣,這時一服軟,他想著,再不必用什麽嚴厲的手段了。這就把各人都讓著坐下來,然後捧了裝著煙卷的瓷碟子,向各人麵前送去。
送到了張三麵前,這就笑道:“你既是孩子的師傅,你總得望孩子向好路上走,她老是在街上賣唱,總不是一條出路。”張三也不曾開口,黃氏就插嘴道:“是喲,她有了好師傅了,還要我們這街上賣唱的人幹什麽。可是,她到我們家去,寫了投師紙的。就不說我們兩口子教了她什麽玩藝兒罷,她在我們家過了兩年,這兩年裏頭就算每天兩頓窩頭,也很花了幾個錢,白白的讓她走了我有點兒不服氣。再說,我們就看破一點,不要她還我們飯錢罷,她家裏人問我要起人來,我們把什麽話去回答人家?我知道你楊五爺是有麵子的,人,可是有麵子的人,更得講理,寫了投師紙的人,可以隨便走的嗎?那寫投師紙幹嗎?再說這時候你把我們的徒弟奪去,還說我們待孩子不好。反過來說,有人奪了楊五爺的徒弟,再說楊五爺不是,五爺心裏頭怎麽樣?”她一開口,倒是這樣一大篇道理。楊五爺一麵抽著煙,一麵坐下來,慢慢的聽著,他並不插嘴,隻是微笑。
她說完了,二和就插言道:“說到這裏,我可有一句話,忍不住要問,這小姑娘當年寫投師紙,是誰作的主?”張三道:“是她一位親戚。”二和道:“是一位親戚,是一位什麽親戚?”張三笑道:“這個反正不能假的,您問這話……”二和道:“我問話嗎,自然是有意思的,你不能把這位親戚的姓名說出來嗎?”黃氏道:“那沒有錯,那人說是她叔叔。”二和道:“她叔叔叫什麽?”黃氏道:“事情有兩年了,我倒不大記得,可是他姓李是沒有錯的。”二和道:“準沒有錯嗎?”黃氏聽到這句話,卻不免頓了一頓,二和哈哈笑道:“又是一個叔叔和侄女兒不同姓的。”黃氏搶著道:“那是她表叔。”楊五爺道:“張三爺,我看你這事辦的太大意。收一個徒弟,很擔一分兒責任,你不用她的真親真戚出名,你就肯收留下來了嗎?”張三道:“這個我當然知道,可是她就隻有這麽一個親戚。”二和道:“你這話透著有點勉強,她的親戚,你怎麽就鬧得清楚?你說她沒有真親真戚的,我引她一位真親戚你瞧瞧。”說著,就轉臉對月容道:“可以請出來了。”月容點了點頭,自進內室去了。
張三夫妻看到卻是有點愕然,彼此對望著。他們還沒有猜出來,這是一樁什麽原因的時候,月容已是攙著丁老太走了出來,向她道:“舅母,這堂屋裏有好些個人,你對麵坐著的,是我師傅、師娘。”丁老太太將頭點了兩點道:“我們這孩子,麻煩你多年了。”唐大個兒,也走上前來,將她攙扶在椅子上,笑道:“大娘,你坐著,我們正在這裏說著,你就是這麽一個外甥女兒,不能讓你操心。”丁老太將身邊站著的月容,一把拉著,站到麵前,還用手摸著她的頭發道:“孩子,你放心,我總得把你救出天羅地網,若是救你不出去,我這條老命也不要啦。”唐得發搖搖頭道:“用不著,用不著。若是有人欺侮你外甥女兒,要我們這些人幹什麽的?說句不大中聽的話,要拚命,有我們這小夥子出馬,還用不著年老的啦!”他說著這話,可站在堂屋中間,橫了眼睛,將手互相掀著袖子,對張三道:“姓張的,以前這小姑娘說的話,我還不大敢相信,以為她是信口胡說,照現在的情形看出來,簡直你有點拐帶的嫌疑。我瞧著,這事私下辦不了,咱們打官司去!”口裏說,人向張三麵前走來,就有伸手拖他的意思。旁邊坐的壯漢,這就有一個迎上前來,將手臂橫伸著,攔住了他,笑道:“唐大哥,你急什麽!張三爺還沒有開口啦。”唐得發道:“這小子不識抬舉,給臉不要臉!”張三板著臉道:“你怎麽開口就罵人!”說著,不免身子向上一起,唐得發一手叉了腰,一手指著張三道:“罵了你了,你打算怎麽辦罷!咱們在外頭就講的是一點義氣,像你這樣為人,活活會把人氣死。你瞧這王家小姑娘,是多麽年輕的一個人,你……你……你這簡直是一個畜類!祖師爺在這兒,你敢起誓,說她是冤枉你的嗎?”丁老太道:“大家聽聽,並不是我一個人起急,我這孩子,實在不能讓她跟先前那個師傅去了,那師娘也不是來了嗎?請她說兩句話。”
黃氏雖是向來沒有聽到月容說有什麽舅母,可是月容說張三的話,並不假,而且有好多話,並不曾說出來,再看看唐得發這幾個壯漢,全瞪了眼卷著袖子,那神氣就大了,因向張三低聲道:“這全是你教的好徒弟,到了現在,給咱們招著許多是非來了。”唐得發向他兩人麵前再挺進了一步,楊五爺站起來,抱了拳頭道:“大家請坐下罷,有話咱們還是慢慢的商量。”唐得發歪了肩膀,走著幾腳橫步,坐在靠堂屋門的板凳上,兩腿分開將手扯了褲腳管,向上提著,那也顯然沒有息怒。他作出一種護門式的談判,倒是很有效力的,張三想要走是走不了,要在這裏說什麽吧,理可都是人家的。他看到茶幾上有煙卷,隻好拿起來抽著,就算是暫時避開攻擊一個笨法子。可是他能不說,禁不住別人不說,他的腳邊下,不知不覺的扔下了十幾個煙卷頭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