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這樣淒涼的深夜裏,在月亮下麵坐著,本也就會以引起一種幽怨,加之楊五爺的家裏又送出那種很淒涼的戲腔與琴聲來,那會更引起聽的人一種哀怨情緒。二和坐在那大石墩子上,約摸聽了半小時之久,不覺垂下兩點淚來。後來是牆裏的聲音,全都息了。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,已經偏斜到人家屋脊上去。滿寒空的冷露,人的皮膚觸到,全有一陣寒意,自己手摸著穿的衣服,仿佛都已經是在冰箱裏存儲過了的。他自言自語地歎了一口氣道:“回家去罷。”一個人在月亮下麵,低頭看了自己的影子,慢慢走回家去。

當自己推開自己跨院門的時候,卻看到外麵屋子裏燈火也亮著,便問道:“誰到我家來了?”屋子裏並沒有人答應,二和搶著一步,走進屋去,卻看到同院住的田大嫂子,在桌子邊坐著,桌子上放了一個青布卷兒。便笑道:“是大嫂子來了。我說呢,我們老太,她雙目不明,要燈幹什麽?她也不會把燈捧到外麵屋子裏來。”田大嫂笑道:“你別嚷,你老太太睡著呢。你不是有兩雙舊襪子嗎,我給你縫上兩隻底了,現在經穿得多了。”說著,把那個布卷兒拿起,笑嘻嘻地,遞到二和手上。就在這時,向二和臉上看著,問道:“你流淚來著吧?”二和道:“笑話,老大個子哭些什麽?”田大嫂道:“就算你沒哭,你心裏頭也有什麽心事。”二和笑道:“剛才我在大月亮下走路,想起我小時候在花園子裏月亮地下玩,到現在就像作了一個夢一樣。我想到那樣好的人家,一天倒下來,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。”田大嫂笑道:“我說你為著什麽心裏難受,原來是為了這個,你也太想不通了,誰能夠窮一百年,誰又能夠闊一百年?你現在這樣苦扒苦掙的幹著,那真沒有準,也許再過三年五載的,你慢慢兒發起財來,自己再蓋一座花園子,那日子也許有呢。再說,你現時又得了一個美人兒了,將來帶著美人兒遊花園,那才是個樂子。”二和笑道:“大嫂又開玩笑,我哪裏來的美人兒?”田大嫂道:“不說這院子裏吧,就是這條胡同裏,誰又不知道?你還打算瞞著呢!”二和笑道:“你說的是王家那姑娘?現在人家在楊五爺那裏學戲了。”田大嫂笑道:“她不是天天到你這兒來幫著你府上作飯嗎?”二和道:“那也不過她念我們一點好處,到我家裏暫時幫一點兒小忙。”田大嫂斜靠著桌子,又坐下了,將眼斜望了他道:“她叫你什麽?”二和笑道:“你又要開玩笑了。”田大嫂笑道:“這算是玩笑嗎?你叫我什麽?”二和道:“我叫你大嫂呀。”田大嫂道:“這不結了。你叫我大嫂,她叫你二哥,這不是一條路?”二和笑著,用手又搔搔頭發,然後在懷裏掏出煙卷來。遞了一根給田大嫂。她笑道:“二和,你今年多大歲數了?”說著,把一枝煙銜在嘴上,二和擦了一根火柴,彎腰給她點著煙卷笑道:“我二十五歲了。要是我家沒窮的話,我也該大學畢業了。”

田大嫂兩個指頭夾著煙卷,對燈光噴出一口煙來,笑道:“誰問你這個?你二十五歲,人家才十六歲,年歲透著差得遠一點。再說姑娘年紀太輕了,可不會當家。我同你作媒,找一位二十挨邊的,你看好不好?模樣兒準比得上你那位幹妹,粗細活兒一把抓,什麽全作得稱你的心,你瞧怎麽樣?”二和笑道:“好可好。可是你瞧我一家老小兩口,全都照應不過來,還有錢娶親嗎?”這位田大嫂,把她的瓜子臉兒一偏,長睫毛裏的眼珠一瞟,她又是兩片厚嘴唇,微微噘起,倒很有點豐致。把右手舉起,將大拇指同中指,夾住彈了一下,拍地作起響來,她笑道:“好孩子,在你大嫂子麵前,來這一手,誰問你借錢來著,盡哭窮。你說沒錢,給你幹妹妹買皮鞋,買絲襪子,做旗袍,哪兒來的錢?”二和道:“就是同她做了一件布旗袍,哪裏買了皮鞋同絲襪子?可是這件事,你怎麽又會知道的?”田大嫂笑道: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,你幹的事,這院子裏知道的就多著了。喂,有熱茶沒有,給你老嫂子倒碗茶來。”二和笑道:“田大嫂,你今晚是怎麽著?隻管教訓我來了。”田大嫂笑道:“玩笑歸玩笑,正話歸正話。我家大姑娘,你瞧得上眼嗎?”二和斟了杯茶送到她麵前,又退回來,一雙腿搭在矮凳上,半斜了身站著,將一個食指,連連的點著她道:“你這是人家大嫂子?對著我們這二十來歲的光棍,有這樣說話的?”田大嫂將兩指夾著煙卷,向地麵上彈了兩彈灰笑道:“依你應當要怎樣的說呢?”二和道:“依我說,你根本就不能談到你家大姑娘。”大嫂將嘴一撇道:“你又假充正經人了。再說我說這話,也不是沒有緣故的,我瞧你往常對我們大姑娘,倒誇個一聲好兒;我們大姑娘呢,提到了你,也沒有說過什麽壞話。我的意思。想喝你們一碗冬瓜湯,你瞧怎麽樣?”

二和聽她這樣很直率地說了出來,這倒不好怎樣的答複,於是抬起一雙手來,剛搭到頭上,田大嫂笑道:“你別露出這副窮相來了,又該伸手去搔頭皮了。”二和笑道:“大嫂子,你這張嘴真厲害,我沒法對付你了。”於是搬了個矮凳子,攔門坐著,斜對了她,又笑道:“你這番好意,我感謝得很。怎麽你今天晚上突然的說出來了?”田大嫂道:“這個你有什麽不明白!不就為了你現在有一個幹妹妹了。我打算來問你老太太,要是你真把那位姑娘,當了幹妹妹看待呢,我這話還有法子說下去;你若是留著她作少奶奶的,我就不用喝這碗冬瓜湯了。偏是我到這裏來,又遇到了老太太睡著了,我沒法兒說什麽。你既來了,幹脆,我就對你說罷。”二和又在懷裏把煙卷盒子掏出來,先送了一根煙遞到田大嫂麵前去,她伸著巴掌,向外一攤,笑道:“你別盡讓我抽煙,我說的話,你到底是給我一句回話。”二和笑道:“這件事,我透著……”說時,向田大嫂一笑,取了一根煙卷,隻管在煙盒子上頓著。田大嫂笑道:“透著晚一點兒吧?你現在家裏有個候補的了。”二和道:“大嫂老是繞了彎子說話。”田大嫂道:“本來嗎,現在提親,是透著晚一點,可是不為了晚一點兒,我還不趕著來提呢。”說著,把聲調低了一低,而且把身子微微的向前伸著,笑道:“咱們姐兒倆,以往總還算是不錯,我是對你說一句實心眼兒的話,依著我們那口子的意思,很想把他的大妹子許配給你。他想托人出來說,又怕碰你的釘子,所以我就對他說,等我先來對老太太討討口氣。”二和笑道:“真有這話嗎?怎麽田大哥在我麵前,一點兒消息也沒有露過?”田大嫂笑道:“你這人真聰明,他要是能露出一點消息來還用得著我現在來說嗎?”二和說了一個哦字,也就沒有說別的什麽。

丁老太可就在屋子裏插言了,問道:“二和,你回來啦?同誰說話?這麽大嗓子,像打架似的。”田大嫂搶著道:“老太太,是我啦。恭喜您得了一位幹姑娘,我還沒有到這兒來瞧過她呢。”丁老太道:“她現時晚上在師傅家裏學戲了,不過白天在我這裏待一會兒。”田大嫂道:“老太,你幹嗎讓她去學戲?你府上也差一個人,留著您作兒媳婦不好嗎?”丁老太笑道:“大嫂子,又開玩笑。咱們救人家,就把人救到底,若是留著自己做兒媳婦,那我們成了拐帶人口的了。再說人家也很年輕,我們這大小子,有點兒不相配。”田大嫂子道:“您是一片佛心,將來您有好處,一定可得著一位好兒媳婦。”說著話,隻管向二和目翔艮睛,二和笑著,隻將手來指她。丁老太道:“你們田大哥沒回來嗎?”田大嫂子笑道說:“我們老夫老妻的,他回來了,我還陪著他啦?再說他在櫃上,就常不回來。不回來也好,我同我家大姑娘談談笑笑的,自在很多啦。”丁老太道:“在外麵掙錢的人,身子總是不能自由的,也難怪他。”大嫂道:“難怪他,我……”一言未了,隻聽到外麵大院子裏,有一個很粗嗓子的人叫起來道:“喂,十一點,該回來啦,人在哪兒?沒事盡神聊,聊得街坊也不能睡。”田大嫂起身道:“丁老太,明兒見,我們那冤家回來了。你瞧,他一進院子,就是這樣大嚷,倒說我吵了街坊呢。”她口裏說著,人已是向外麵走去了。二和跟著後麵要送她,她卻回轉身來,搖了兩搖手,二和也就隻得算了。在這天晚上,倒不免添了許多心事,想著田大嫂雖是開玩笑,有些話,也是對的。母親說救了人,自己又留著,那成了拐帶人口,那更是不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