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和先是隻管把馬鞭子在地麵上塗著字,他忽然省悟過來,這樣的同人家說話,恐怕是有點兒得罪人,於是向屋子裏先看一下,立刻站了起來,這就大聲叫道:“姑娘,你休息一會子罷。”他口裏說著,人也隨了這句話走進來,可是月容沒有答話,丁老太倒是答言了,她道:“二和,我口裏幹得發苦呢,你倒一口水我來喝罷。”二和聽了這話,雖看到月容站在堂屋裏發呆,自己來不及去理會,立刻斟了一碗開水搶到屋子裏去。隻見丁老太躺在**,側了臉一隻手托住了頭,一隻手伸到下麵去,慢慢的捶著自己的胸。二和道:“你怎麽了?是周身骨頭痛嗎?”丁老太道:“可不是。”二和扶起她的頭,讓她喝了兩口水,放下碗,彎了腰,伸手去摸那畫滿了皺紋的額頭,果然有些燙手,使她那顴骨上,在枯蠟似的臉皮裏,也微微的透出了一些紅暈。這就兩手按了床沿,對了母親臉上望著,因低聲問道:“您是哪兒不舒服?我得去給您請一位大夫來瞧瞧吧?”丁老太道:“那倒用不著,我靜靜兒的躺一會兒,也許就好了。要不,讓這位大姑娘再在咱們家待上一兩天,讓她看著我,你還是去作你的買賣。”二和道:“這倒也使得,讓我去問問這位姑娘看,不知道她樂意不樂意。”丁老太道:“我也是怕人家不樂意,昨日就想說,壓根兒沒有說出來。”二和道:“好的,我同她去說說罷。”口裏說著,走到外麵來,不想她已是在跨院門口站著了。二和沒有開口呢,她就勾了兩勾頭,先笑道:“丁掌櫃的,我實在打攪你了。本來呢,我還勞你駕一趟,把我送到救濟院去,可是我想到你老太太又不舒服,當然也分不開身來,請你告訴我,在什麽地方,讓我自己去罷。”二和聽著話,不由得心裏卜卜亂跳了一陣,問道:“姑娘,我們有甚麽事得罪了你嗎?”月容靠著門子站著,手扶了門閂,低著頭道:“你說這話,我可不敢當。我是心裏覺著不過意,沒別的意思。”說著,將鞋子在地麵上來回的塗畫著。
二和將那矮凳子又塞在屁股底下,蹲著坐了下去,分開了兩腿,自將雙手托住了下巴,向地麵上望著道:“也是你自己說的,你覺得我這人還不錯。”月容道:“這是真話,以前我打這胡同裏走過去的時候,有兩次,我看到你替人打抱不平,我心裏就想著,你這人一定仗義。”她說著,就蹲下在門檻石板上坐著,低了頭,撿了一塊石頭子,在石板上畫著圈圈,口裏接著道:“所以那天你由胡同口上經過,我就想找著你,你一定可以幫忙的。”二和道:“我並不是不替你幫忙,我們老太正病著,家裏沒個人,我不敢離開。唉,窮人真是別活著。”他深深的歎著氣,隻管搖頭。月容道:“窮人是真沒有辦法,越是工夫值錢,老天爺就越是要耽擱你的工夫。”二和突然站起來,將兩隻巴掌不住手的拍著響,然後兩手環抱在胸前,將一隻腳在地麵上點拍著,沉吟著道:“我們老太太,倒有這個意思,說是請你在我們這寒家多住兩天,可是你要到救濟院去的心思又很急,我有話也不好出口。”她聽了這話,好像得了一種奇異的感覺,全身抖顫一下,笑了起來,可是還有點不好意思,將頭扭到那邊去,低聲道:“你這話是真的嗎?”二和道:“那你放心,我絕不能同你開玩笑,請你在我家委屈兩三天,等著家母身體好些了,我再送你到救濟院去。”月容這就站起身來,將手高高的抬起了,扶了門板,把臉子藏在手胳臂裏麵,笑道:“我現在是無主的孤魂啦,有人肯委屈我,我就不錯啦。”二和聽了這話,當然是周身都感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。不停的在院子裏來回的走著,而且也是不停的雙手拍灰。那牆頭上的太陽,斜照到這跨院牆腳下,有一條黑白分明的界線。
當他們在院子裏說話的時候,那太陽影子,是一大片,到了那影子縮小到隻有幾尺寬的時候,隻有月容一人在院子裏作飯。太陽當了頂,一些影子沒有,二和可就夾了一大包子東西進來。這還不算,手裏還提著醬油瓶子,一棵大白菜,一塊鮮紅的羊肉。一到院子裏,月容就搶上前把所東西接過去了。他肋下放下來的,大盒子一個,小盒子兩個,另外還有個布卷兒。大盒子裏是一雙鞋子,小盒子裏是線棵子兩隻,胰子手巾牙刷全份。月容將那紙盒子抱在懷裏,笑道:“這全是給我買的嗎?”二和且不答複她這句話,卻把那紙包打了開來,花布、青布、藍布樣個個都有,兩手提了布匹的一頭,抖了兩抖,笑道:“你不是說你自己會作活嗎?……”這話沒說完,外麵有人叫起來道:“二哥剛回來啦?”二和聽他那聲音,正是大院子裏多事的王傻子來了,便搶出來把他截住,一塊兒走到外麵院子裏。
他先站住腳,把一個手指頭向他點著,將眼睛*了兩*,笑道:“這兩天,你是個樂子。”二和把穿的長夾袍兒,摸了一摸鈕扣,又抬起手來,把頭發**了一陣,笑道:“這件事,我正想和你商量著,你猜她是誰?就是六月天那晚上在咱們院子裏唱曲兒的那位小姑娘。”王傻子把係在腰上的板帶兩手緊了一緊,將臉沉了一沉,擺著頭道:“那更不像話,你想鬧個拐帶的罪名還是怎麽著?我們作街坊,知情不舉,那得跟著你受罪,這個我們不能含糊。”二和笑道:“所以我來請教你,你請到我們小院子裏去坐坐,咱們慢慢的談談。”王傻子跟著他的話,走到小院子裏來,便四處看了一遍,笑道:“兩天沒來,這小院子倒收拾得挺幹淨的。”二和把院子裏放著的矮凳,讓王傻子坐了,自己搬了一張小椅子,對麵坐下,王傻子兩手牽了兩腿的褲腳管,向上一提,因道:“這事沒有什麽可商量的,幹脆,你就把她送回家去。咱們雖是做一分窮手藝的人,可是要做一個幹淨,這唱曲兒的姑娘……”
他這話還沒有說完,月容手上拿了一盒紙煙,就走出來了。二和站起來介紹著道:“這位王大哥,他為人義氣極了,你有事要托著他,他沒有不下血心幫忙的。”月容聽了這話,可就向他鞠了一個躬,又叫了一聲王大哥。王傻子對她望了一望,笑了,沉吟著道:“倒是挺斯文的人。”月容遞了一根煙到他手上,又擦了一根火柴,給他點著煙,王傻子口裏道:“勞駕,勞駕。”心裏卻想著這人哪兒來的,一麵就吸著煙。月容退了一步道:“我是個流落的人,諸事全得請王大哥照應一二,你算作了好事。”王傻子聽她又叫了一句大哥,滿心搔不著癢處,笑道:“這可不敢當。”二和見王傻子已經有些同情的意思了,這就把月容的身世,和自己收留她的經過,全都說了一遍,接著便笑道:“若是你們大嫂子回來,高攀一點,讓她拜在你名下,作一個義妹,也不算白叫一聲大哥。”王傻子望了她笑道:“人家這樣俊的人,我也配!”月容站在一邊,看到二和隻管敷衍,心裏就明白了。因道:“大哥,你就收下罷。回頭帶我去拜見嫂嫂罷。”王傻了跳了起來,叫道:“真痛快,我不知道怎麽好了。”二和笑道:“別忙,我家裏還有一瓶蓮花白,咱們先來三杯,你看好不好?就是少點兒下酒的,我這就去買去。”王傻子道:“你聽門口有叫喚買落花生的,咱們買幾大枚落花生就成,會喝酒的,不在乎菜。”他口裏說著,人就跑了出去。
一會兒買了花生進來,就送到堂屋裏桌上,透開報紙包兒攤著。桌上已是斟了兩茶杯白酒,二和坐在下方,一手握了酒瓶子,一手端起杯子來,笑道:“你試試,味是真醇。”王傻子先端杯喝了一口,然後放杯坐下,將嘴唇皮咕啜了兩聲,笑道:“真好。”二和搖晃著酒瓶子,笑道:“知道你量好,咱們鬧完算事。”王傻子兩手剝著花生,將一粒花生仁,向嘴裏一拋,咀嚼著道:“那可辦不了。”正說著呢,月容端了一碟子煎雞蛋來,笑道:“大哥,這個給你下酒。”王傻子晃著腦袋直樂,望了她道:“大妹子,你歇著,什麽大事,交給愚兄啦。”月容笑道:“全仗您救我一把。”王傻子端起杯子來,喝了一大口酒,二和又給他滿上,他欠著身笑道:“二哥你喝。大妹子,丁掌櫃的在這裏,我說實話,大哥有這麽好做的嗎?你既是叫了我一聲大哥,我不讓你白叫!”二和道:“大哥,你喝,我這裏預備下了羊肉白菜,回頭下熱湯麵你吃。”月容道:“麵都撐好了。”王傻子笑道:“這姑娘真能幹,這樣的人才,哪兒找去!大妹子,你就別上救濟院了,就在丁二哥這裏住著,他老太太,是個善人,你修著同她在一處,你有造化。再說,你大嫂子,直心腸兒,我們兩口子,雖是三日一吵,五日一罵的,可是感情不壞。同在一個院子裏,什麽事我能照應你。”
月容站在一邊笑著,王傻子道:“老太睡著啦?我一喝酒,嗓門子就大了。”二和道:“沒關係。大哥你說不讓她走,她師傅家可離這兒不遠。”王傻子在牆上筷子筒裏抽出兩雙筷子,分了一雙給二和,然後夾一夾子雞蛋,向嘴裏一塞,又喝了一口酒,杯筷同時在桌上放下,表示那沉著樣子,笑道:“人家都叫我傻子,我可不是真那麽傻。這件事,決不能含含糊糊的辦,要辦就辦一個實在,同我妹子師傅敞開來說脫離關係,離得遠,離得近,都沒什麽。”二和道:“那可透著難點吧?”王傻子一連剝了好幾粒花生咀嚼著,笑道:“有什麽難?豁出去了,咱們花幾個錢,沒有辦不妥的。”二和端起杯子來,抿了一口酒,因昂頭歎了一口氣道:“咱們就缺少的是錢。”王傻子道:“缺錢是缺錢,可是咱們哥兒倆,在外有個人緣兒,就不能想點辦法嗎?花錢多了不算,我還要少花呢!”二和道:“請教大哥有什麽法子呢?”於是他兩指一伸,說出他的辦法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