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二和無故在街上遇到這樣一個少女,本來也就知道事出偶然,並沒有什麽情愛的意思,及至聽到她唱戲,正是自己傾慕的一個人。原來自己料著,一個趕馬車的人,是沒有法子同這唱曲兒的人混到一處去的,自己追著她們後麵聽曲子,那一種心事算是作夢。現在這女人到了家裏,他的那種僥幸心,就引起了他的占有欲。偏是那女孩子不懂事,隻管催了走,所以他氣極了,揮著馬鞭子,就打了馬跑。趕馬車的人,自然坐在車前麵那一個高高的位子上。馬跑得太快了,他隻管在車子上顛簸,不想車輪子在地麵碰了一塊石子,打得車子向旁邊一歪,連人帶馬一齊全倒在馬路上。忽然受了這一下子,著實有點害怕,等到自己睜眼翻身一看,不想還是一個夢。摔下地來,那倒是不假,因為那搭鋪的門板,未免太窄,自己稍微疏點兒神,就翻身滾下來了。於是坐了起來,凝神了一會,自己這也就想著:這也不能說完全是夢,本來已經和王姑娘商量好了,第二日早上,一定可以送她到救濟院去,現在天快亮了,約定的時候,也就快到了。想到這裏走出院子去,四周望了一望,然後走回院子來。
不想在他走進門來的時候,月容也起來了,站在桌子後麵,向他笑道:“你準是惦記著你老太太的病,這倒好些了。就是由半夜那一覺醒過之後,一直到現在,還沒有翻過身,睡得香著呢。我怕你要瞧老太太,所以我就開門出來。”二和聽說,走進裏麵屋子裏去看看,果然母親是側身躺著,鼻子裏還呼呼打鼾呢,於是放鬆了腳步,又悄悄的走了出來。月容道:“掌櫃的,你要是沒有睡夠,你就隻管睡罷,我這就去給你攏爐子燒水。”二和笑道:“你是一位作客的人,老是要你替我們作活,我真過意不去。”月容道:“喲,你幹嗎說這樣的話,就怕我年輕不懂甚麽,作得不稱你的心。”她這樣說著,可就走到屋簷下去,先把爐子搬到院子中心,將火筷子把煤灰都搗著漏下去了,於是在屋角裏找了一些碎紙,先塞爐子裏去,然後在桌子下麵,挑了些細小的柴棍,繼續著放下去。
二和本是在院子裏站著的,這時就搬了一張矮凳子,在院子裏坐著,兩腿縮起來,把兩隻手撐在自己腿上,托住了頭,向她看著。她不慌不忙的把爐子裏火興著了,用洋鐵簸箕搬了有半爐煤球倒下去,接著將爐子放到原處,找了一把長柄掃帚,就來掃院子。二和這就起身把掃帚接過來笑道:“你的力氣很小,怎麽掃得動這長掃帚呢,交給我吧。”月容道:“你一會兒又要出去作生意的,在家裏就別受累了。”二和掃著地道:“你是知道的,我這位老太太,雙目不明,什麽也不能幹,平常掃地作飯,也就是我。”月容舀了一盆水,放在屋簷矮桌子上,可就把抽屜裏的碗筷零碎,一件一件的洗著。手裏作活,口裏談話,因道:“掌櫃的?你不能找個人幫著一點嗎?你府上可真短不了一個人。”
二和聽了這話,將地麵上的塵土,掃撥到一處,低了頭望著地麵,答道:“誰說不是。可是我們趕馬車的,家裏還能雇人嗎?”月容道:“不是說雇人的話,你總也有三家兩家親戚的,不會同親戚打夥兒住在一塊兒嗎?”二和將掃帚停了,兩手環抱著,撐在掃帚柄上,望了她道:“姑娘,咱們是同病相憐吧。我倒不是全沒有親戚,他們可是闊人的底子,有的還在住洋樓坐汽車,他肯認我嗎?有的窮是窮了,我還能趕馬車,他們連這個也不會,當著賣著過日子。有錢的親戚找他們,他們歡迎,我幹著這一分職業,他不怕我借光嗎?再說,他們隻知道作官的是上等人,像我這樣當馬夫的,那算是當了奴才啦。在大街上看著我,那就老遠的跑了走,我們怎麽和他打起夥來?”
月容道:“你這人有誌氣,將來你一定有好處。”二和笑道:“我會有什麽好處呢?難道在大街上拾得著金子嗎?”月容道:“不是那樣說。一個人總要和氣生財,我第一次遇著你的時候,我就知道你很好。”二和道:“哪個第一次?”月容道:“就是那天晚上,我在這院子裏唱曲兒的時候。”二和笑了,將手上的長掃帚,又在地麵上掃了幾下土,笑道:“那晚在星光下,我並沒有瞧見你,你倒瞧見我了?”月容道:“當晚我也沒有瞧見你,可是有兩次白天我走這門口過,我聽你說話的聲音,又看到你這樣的大個兒,我就猜著了。”二和又站住把掃帚柄抱在懷裏笑道:“這可巧了,怎麽你昨天逃出胡同來的時候,就遇到了我?”
月容把碗筷全清好了,將臉盆取過,先在缸裏舀起一勺冷水,把臉盆洗過了,然後將爐子上壺裏的熱水,斟了大半盆,把屋子裏繩子上的手巾取來,浮在水麵上,回過頭來對二和點了兩點頭道:“掌櫃的你洗臉。你的漱口碗呢?”二和拋了掃帚,走過來道:“我以為你自己洗臉呢,這可不敢當。”月容道:“這有甚麽不敢當!你昨天駕著馬車,送我全城跑了一個周,怎麽我就敢當呢?”二和在屋子裏拿出漱口碗牙刷子來,在缸裏舀了一碗水,一麵漱著口,一麵問道:“我還得追問那句話,怎麽這樣巧,昨天你就遇著我呢?”月容笑道:“不是看到你那馬車,在胡同口上經過,我還不跑出來呢。”她原是站在屋簷下答話,說著,也就走到院子裏去,彎腰拿了一個洋鐵簸箕,把掃的積土慢慢搬了起來,然後自運到門角落裏土筐子裏去。
這時東方半邊天,已是擁起了許多紅黃色的日光。月容卻走進屋子去,把二和搭的鋪先給收拾起來,那堂屋裏,也掃過一個地,聽到爐子上的水壺咕嚕作聲,就跑了出來,將壺提開了火頭笑問道:“丁掌櫃,給你沏壺茶喝吧,茶葉放在甚麽地方?”二和坐在矮凳子上,將馬鞭子隻管在地麵上畫著字,眼睛也是看了地麵,聽了這話,馬鞭子依然在地麵上畫著,很隨便地答道:“牆頭釘子上,掛了好幾包呢。”月容看他那樣無精打采的樣子,心裏可就想著:人家準是討厭我在這裏了,可別讓人家多說話,自己告辭罷。她這樣的想著,也沒多言多語,自走回屋子裏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