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和在燈光一閃的時候,看到那嬌小的身材,這讓他想起星光下一段舊事,便問道:“姑娘,你是怎麽會唱戲?你學過這玩藝兒的嗎?”她在桌子邊站著避了燈光,不由得低下頭去。二和看到桌上有茶壺,自己覺得把話問得太猛浪了,於是搭訕著斟茶喝。人家是一位客呢,又不便自己喝了倒不理會客人,於是也倒了一杯,悄悄的送到她麵前桌子角上。她看到就明白了,向他笑著一點頭道:“勞駕了。”二和一抬手道:“我記起來了,一點兒沒有錯!夏天,你在我們院子裏唱過一晚戲,你唱得真好,我永遠記得。不想咱們成了朋友了,想不到,想不到!”說得高興了,兩隻手掌互相撐著,微扛了肩膀,有說不出來的那一種快樂似的,隻管嘻嘻兒的笑,月容臊得耳根子也紅了,隻是低了頭,將一隻手去慢慢的撫摸著桌沿。二和這才看出來了,人家很不好意思,因此住了笑容,很沉著的對她道:“這要什麽緊,我們趕馬車是糊嘴,你賣唱也是糊嘴,又有什麽不能對人說的!”她這才低聲答道:“我不敢告訴你是學什麽,就為的是這個。丁掌櫃的,你明天把我送到救濟院裏去,可別說出來,我覺得真是怪寒磣的。”二和端了一張方凳子在房門口放下,然後又端了那杯茶,朝著她慢慢兒的喝。她忽然身子掉正過來,向二和望著,沉住了顏色道:“丁掌櫃……”說著這話,突然的把話止住,而且將頭低下去。
二和雖然不敢正眼的望著她,可是這話也不能不回答她,因之手上捧著茶碗,慢慢兒的向嘴裏送著,緩緩的道:“那沒什麽要緊,我答應了你的事,遲早總得替你辦。”月容道:“不是那話,你想不到我是一個賣唱的人吧?”二和見她兩手反撐了桌子,背著燈光看了自己的鞋尖,那就夠難為情的了,便站起來道:“倒是沒有想著。可是等我知道了你是一個賣唱的,我可喜出望外。因為你那天在我們這院子裏唱過一回之後,我們這院子裏人,全都成了戲迷了。可是我們又沒有那麽些個錢,可以天天叫唱曲兒的到家裏來,所以當你們這一班,拉著彈著,由胡同裏過去的時候,我就老是跟了他們走,有時候還走著很遠的地方去。你唱的聲音,我是聽得很熟,可是我還沒瞧見過你長的是個什麽樣子。”月容本就低著頭的了,聽著這話,不覺噗嗤一聲笑著,將頭扭了過去。二和見她這樣不好意思,更覺得心裏有些**漾起來,拿起桌上的茶壺,又自斟了一杯茶,站在桌子角上喝了。那月容始終把臉朝了那邊,也不掉過來,這樣,彼此寂然的對立著,約摸有六七分鍾。
丁老太在裏麵屋子**,翻了兩個身,嘴裏哼哼有聲,二和這才發言道:“媽,你又不舒服啦?”隨著這話,他就走了進去。月容一人在外麵屋子裏,就靠了桌子角坐下,也是這一天實在是疲勞了,不知不覺的就伏在桌子角上閉眼稍微休息一下。朦朧中覺得這桌子搖撼了一陣,便抬頭向前麵看著。二和已是將兩條板凳,架了一塊板子橫在堂屋中間,板子上鋪了一床薄被。月容站起來,打了兩個嗬欠,立刻將嘴掩住,笑道:“又要勞你的駕,我自己會來鋪床。”二和道:“不,這是我搭的鋪。你一位大姑娘家,怎好讓你住在外麵屋裏睡,你別瞧我家窮,還有一張大銅床呢。”月容道:“向來丁掌櫃在哪兒睡?”二和道:“你不瞧見屋子裏有一張小土炕嗎?我向來就睡在那兒。”月容道:“把你揪到這外邊屋子裏來,倒怪不好意思的。”二和道:“這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,反正我不能讓客人在家裏熬一宿。”月容道:“老太太向來一人睡在**的,今晚上又不太舒服,我怎好去打攪她,我在炕上睡罷。”二和道:“這可以聽你的便。”說著,舉起兩隻手,連連打了兩個嗬欠。月容抬起一隻手來,理著自己的鬢發,因道:“你為我受累了一天,這會子該休息了,我這就進房去了。”二和道:“裏麵屋子裏,請你別熄燈。桌上有一壺茶,是拿一件大棉襖包著的,假如半夜裏我們老太太要喝茶,請你倒一杯給她喝,別的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,你睡罷。”月容雖然覺得他最後兩句話,是有點贅餘,但是自己要睡,人家也就睡,不便我問,自進裏屋,掩上屋門睡了。
二和這方搭床的板子,正是屋子裏開向院子裏屋門,現在睡下了,屋子門可就不能關上。將一床被,半疊半蓋的躺著,沒有枕頭,隻好脫下身上的衣服,作了一個大棉布卷塞在墊被的下麵,把頭枕頭。這一天,早上把東北城跑了一個來回,晚上又把西北城跑了一個來回,也就相當的疲倦。何況為了月容,心裏頭老是有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牽掛,總覺得安置沒有十分妥當,作什麽事也有些仿仿佛佛的。這時頭靠了那個卷的衣包,眼對了裏麵房門望著,他心裏就在那時想著,假使自己有一天發了財,把這間房當了新房,那就不枉這一生了。不過像王姑娘這分人才,要她作新娘子,也不能太委屈了,必得大大的熱鬧一下子。
心裏這樣想著,眼麵前可站著一位新娘子,身上穿了紅色的長衣,披了水紅色的喜紗,向人微微的一笑。耳邊下兀自有音樂響著,但是卜卜嗆嗆的,卻有些不成腔調。這就忘記了自己是新郎,也禁不住發脾氣喊起來,為什麽音樂隊這樣的開玩笑。不想這一聲嚷著,自己也醒過來了,是牆外麵有敲更的經過,是那更梆同更鑼響著。於是轉了一個身朝裏睡著,心裏也正責罵自己,未免太不爭氣,家裏來一位女客,立刻就想把人家當新娘子。可是月容倒很讚成這個辦法,對他道:“你不要送我上救濟院,我們逃跑罷。”說著就跑,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趕,兩個人拚命地跑,後來索性牽了月容的手跑。所跑的正是一條荒僻的大街,刮著大風,飛著雪花,吹得人身上冷水浸了一樣,尤其是自己的脊梁上,直涼透了肺腑,站著定了定神,自己並沒有站著,卻是躺在門板上。那院子裏的風,呼呼的向屋子裏麵灌,吹得脊梁上,猶如冷水澆過,所以把人又驚醒了,於是一個翻身坐起來,定了一定神。今天晚上,怎麽老是作夢?這可有些怪了。記得桌上還放下了一盒煙卷的,這就走過去向桌麵上摸索著。
不知道怎麽當的一聲,把桌上一隻茶杯子給撞翻了,自己啊喲了一聲。接著便是咿啞一聲,原來房門開著,閃出一線燈光來,月容可就手扶了房門,在那裏站著。二和道:“你還沒睡著嗎?準是認床。”月容笑道:“我們是什麽命,還認床啦?我想你在外麵屋子裏躺著,忘了關門,仔細著了涼。我把你擠到外麵來,怪難為情的,可是你老太太睡著了,我又不便叫你。”她說著話,就抱了一床小被出來,放到板子上。二和也摸著了火柴,把桌上的燈點了,見她睡眼的蓬亂著一頭頭發,衣服單單的,又有幾個破眼,直露出白肉來。在燈下看到她這種樣子,心裏未免動**了幾下。月容見他望著,低了頭,就走進房去,兩手要關上房門的時候,還在房門縫裏,同二和連連點了幾點頭,然後在她微笑的當中,將門縫合上,兩個人就在門內外隔開來了。二和當時拿了火柴盒在手,一句什麽話也說不出,這時門合上了,才道:“喂,王家大姑娘,你把被給我了,你就別在炕上睡了。”月容道:“我知道了。掌櫃的,你可把門掩上一點,別吹了風。”二和答應了一聲,自擦火抽著煙。丁老太太咳嗽了幾聲,隔了屋子叫道:“二和你還沒睡啦?”二和道:“我剛醒,抽一枝煙卷就睡。您好一點兒了嗎?”丁老太道:“好些了,多謝這位王家姑娘,給我倒了兩遍茶。別攪和人家了,讓人家好好的睡一會兒罷。”二和靜靜的抽完了那枝煙,將兩床被一墊一蓋,卻是睡得舒服一點。心裏也就想著:可別胡思亂想了,明天一早就得起來套車,送她上救濟院去。好好的睡一覺罷,隻要把她送走,自己心事就安定下來了,睡罷。這樣決定了,口裏數著一二三四,一直數到四百數十,這就有點兒數目不清。
直等這耳朵下聽到呼呼的風聲,起來一看,天色大亮,那鄰院的樹葉子被風吹著,隻管在半空裏打旋轉,抬頭看看天色,陰沉沉的。這也就來不及作什麽想頭,到院子裏馬棚子裏去,把馬牽出來,將車套好。一回頭,月容把頭發梳得溜光,臉上還抹了一層胭脂,脅下又夾了一個小布包袱。二和道:“你還帶著什麽啦。”月容道:“這是你送我的一點兒東西,我帶去作紀念品。”二和也就仿佛著曾送過她一點東西,便點頭道:“你記得我就好。你到院子裏去以後,我還可以讓我們老太太常常去瞧你。”月容低了頭沒作聲,自開了車門子,就鑽了進去。二和道:“姑娘你也真心急,我車子還沒有套好呢。就算我車子套好了,你到大門外去上車也不遲。”月容道:“你外麵院子裏街坊多,我不願意同他們見麵,你快一點兒走罷。”二和一聽這話,覺得這個人太狠心,母子兩個人這樣款待她。她竟是一點留戀之心沒有。一賭氣,拿著馬鞭子,就跳上車去,口裏喝了一聲道:“畜牲快走!”那馬似乎也生了氣,四蹄掀起,向前直奔,就要把這位剛脫樊籠的小鳥,又要送進鳥籠子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