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二和在今天吃午飯的時候,家裏會來了這麽一位女客,這是想不到的事。自從脫離大家庭以來,仿佛記得沒有吃過這樣一餐舒服的飯,可以不用自己費一點心力,飯碗放在桌子上,扶起筷子就吃,覺得自己家裏,真有這樣一位姑娘,那實在是個樂子。雖然家裏多這樣一個人吃飯,不免加上一層負擔,可是一個小姑娘,又能吃多少,她若是願意不走,把她留下來也好。因為如此想著,所以月容說上救濟院去的話,就沒有答複。

月容向他看看,見他吃著麵,隻是把筷子夾了兩三根麵條子,送到門牙下,一截一截地咬了吃,咬完了兩三根麵條子,再挑兩三根麵條子起來咬著,兩隻眼睛,全射在桌子中心那鹽水疙瘩絲的小碟子上。心裏一轉念,是啦,人家家裏,突然的來了一位逃跑的小姑娘,可擔著一分子幹係。這事要讓自己師傅知道了,說不定要吃一場飛來的官司,還要落個拐帶二字,人家怎麽不透著為難呢!人家顧著麵子,直不好意思說出口,叫客快點兒走,這也就不必去真等人家說出口來,自己知趣一點兒,就說出來罷。於是掉轉臉,對了上座的丁老太道:“您這分恩情,我現在是個逃難的孩子,也沒法子報答,將來我有個出頭之日,一定到您府上來,給您磕頭。”丁老太放下筷子,順了桌沿,將手摸著過來,摸到了月容的手胳臂,就輕輕地拍著道:“好孩子,你不要說這樣的話。為人生在世界上,都是彼此幫忙,三年河東,三年河西,我們這樣小小的幫你一點忙,算得了什麽,將來也許有我們求到你府上的時候,你多照顧我們一點就是了。”二和覺得母親這種話,勸人家勸得有些不對勁,便端起手上的麵碗,連湯帶麵,稀裏呼嚕,一陣喝了下去。月容看到,連忙將筷子和碗同時放下,站了起來,笑道:“還有麵啦,我去給你盛一點。”二和道:“飽啦,勞你駕。”月容站在桌子角邊,對他望著,微笑一笑道:“在外麵忙了這樣一天,飯又晚了,再吃一點。”二和看了她這樣子,倒不好拒絕,因笑道:“也好,我幫著你,一塊來下麵罷。”說著,同走到屋簷下來,月容捧了他的碗,放在小桌上,還在抽屜裏找出了一張小報,將空碗蓋上。二和退後兩步,兩手互相搓著,望了她微笑道:“姑娘,你作事真細心,把空碗放在這裏一會子,還怕吹了灰塵進去。”月容笑道:“讓你見笑,我白小就讓人家折磨得。”她口裏說著話,把砧板一塊濕麵,趕忙的搓搓挪挪,撐起麵來,還回轉頭來向二和微笑道:“下撐麵總要現撐,一麵撐著,一麵向鍋裏下去,若是撐好放在這裏等著,就差味兒。”二和道:“人少可以,人多撐麵的人可得累死。”月容笑道:“無論什麽,全是一個慣,我在師傅家裏,就常常給他們一家人撐麵。累死我倒不怕,就是別讓我受氣。”說著,微微歎了一口氣,垂下頭去。

二和看了人家這一副情形,隻好把兩手挽在身後,來回的在院子裏徘徊著。月容手腳敏捷的煮好一碗麵,滿滿的盛著,剛待伸手來端碗,二和口裏說了一聲不敢當,人就搶過來,把碗端了去。放到屋裏桌子上以後,看到月容碗裏,隻剩了小半碗麵了,這就整大夾子的挑了麵條子,向她碗裏撥了去。月容笑嘻嘻的,跳著跑進屋子來,將手抓住了他的筷子,笑道:“我早就夠啦。”丁老太道:“你在我們家吃一頓飯,還是你自個兒動手,若是不讓你吃飽,我們心裏,也過得去嗎?”二和笑道:“若是這樣子請客,咱們家雖窮,就是請個周年半載,也還請得起。”丁老太道:“真的,讓人家替咱們忙了大半天,也沒讓人家好吃好喝一頓。”月容道:“丁掌櫃幫我一點忙,把我送到救濟院,弄一碗長久的飯吃,那也就得啦。”丁老太道:“二和,你瞧,這位姑娘,隻惦記著到救濟院去,你快點兒吃飯,吃完了飯,你就趕著車子把人家送了去罷。”月容本是坐在旁邊,低了頭吃飯的,聽了這話以後,立刻放了筷子、碗,站起來,向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,笑道:“丁掌櫃,我這裏先謝謝你了。”二和也隻得放了筷子、碗,站將起來,因向她道:“這點兒小事,你放心得了,我馬上送你去。不但是送你去,而且我還要保你的險,那救濟院裏是準收。”月容聽說,又向他勾了一勾頭。二和心裏,這就連轉了兩個念頭,說送人家到救濟院去,是自己出的主意,現在不到半點鍾,那可轉不過口來。再說到瞧她這樣子,那是非常的願意到救濟院去,自己又怎好去絕了人家的指望呢!如此想著,就對她道:“好的,姑娘,你自己舀一盆水,洗把臉,喝一口水,我到外麵套車去。”他說著,把麵碗放下了,自到門外去套車。

還不曾出得院子呢,有人叫了進來道:“二哥,在家啦?買賣來了。”二和看時,是同行陳麻子,他家相距不遠,就在本胡同口上。二和道:“家裏喝碗水。”陳麻子站在院子中心四周看了一看,答道:“嗬,你這院子裏開光啦,你真是裏外忙。”二和見他麻臉上的兩張薄片嘴,一連串的說著,這倒不好讓他進屋子去,便道:“多謝你的好意,既是有生意,就別耽誤了,上哪兒呀?”陳麻子道:“就是這胡同外麵那座大紅門裏麵,他們要兩輛馬車,遊三貝子花園去。”二和道:“出外城啦,什麽時候回來?”陳麻子道:“有一點鍾,向坐車的主兒要一個鍾頭的錢,你怕什麽,走罷。”他說了這話,挽住二和的手臂就向外拉。二和被他拉到大門外,笑道:“我丟了帽子沒拿,你等一會兒。”說著,向院子裏跑了進去。走到屋子裏,見到月容正在揩抹桌子,於是低聲向她道:“這可對不起,我有一趟城外的買賣,立刻要走。”月容笑道:“掌櫃的,你自便罷,我在你府上等著,你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再送我。”丁老太道:“我先留著這姑娘談談。”二和怕陳麻子進來,在牆壁釘子上,取下了自己的破呢帽子,匆匆地就跑出門去。

陳麻子所告訴他的話,倒不是假的,果然,是一趟出城的生意。在路上心裏也就想著,這件事,也不忙在今日這一天,隻要生意上多掙幾個錢,明日早上,就耽擱一早也沒關係,於是定下心,把這一趟生意做完。不想這幾位遊客,偏是興致甚好,一直遊到下午七點鍾,才到家。

二和趕著馬車回來,已是滿天星鬥。自己也是著急於要看看月容還在這裏沒有,下車也來不及牽馬進棚子裏去,手上拿了馬鞭子,悄悄的走到院子裏來。隻見屋簷子微微的抽出一叢泥爐子裏的火焰,雖是黑沉沉的,顯著院子裏寬敞了許多,這就想到今日上午,月容收拾院子的這一番功勞不能夠忘記。外麵屋子裏也沒點燈,隻是裏麵房間裏,有一些渾黃的燈光,隔了玻璃窗向外透露著,於是緩緩的走到廊簷下來,聽她們說甚麽呢?這就有一種細微的歌聲,送到耳朵裏來,這詞句聽得很清楚,乃是“老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”,正是自己所愛聽的一段《霸王別姬》。這就不肯作聲,靜靜兒的向下聽著這一段唱腔,不但是好聽,而且還十分耳熟,直等這一段南梆子唱完了,接著又是一段嘴唱的胡琴聲,滴咯滴咯兒隆,隆咯隆咯兒咚,這豈不是《夜深沉》!在唱著胡琴腔的時候,同時有木板的碰擊聲,似乎是按著拍子,有人在那裏用手指打桌沿。直等這一套胡琴聲唱完了,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了,突然叫起來道:“哦,唱得真好。”隨著這句話,就一腳跨進屋門來,隻在這時,卻看到一個人影子,由桌子邊站了走來,暗影裏也看得清楚,正是王月容。便笑道:“哦,王姑娘,你還會唱戲?”她道:“不瞞你說,我現在是無家可歸的人,逃出了天羅地網,不受人家管了,心裏一痛快,不知不覺的就唱了起來了。你們老太身上有點兒不舒服,早睡著了,我…個人坐在這裏,怪無聊的,隨便哼兩句,讓你聽著笑話。”她口裏說著話,擦了火柴,就把桌子上一盞煤油燈,給點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