佩芬將先生放在桌上的紙煙,取了一支吸著,手指夾了煙支,眼望了煙支上出的煙絲,站在桌子邊,很是出了一會神。然後淡淡的道:“也許我到禮堂上去簽個名,喜酒是不喝了。”謹之道:“那為什麽?”佩芬搖搖頭道:“不為什麽。我原來是有一團豪興的,這豪興減退了,我也就不願去趕這份熱鬧了。”謹之聽了她這口氣,似乎還是嫌著她自己沒有衣服,沒有裝飾,這話是不能再向下提的,也就不作聲了。星期六這天謹之索性不提,自去上班。這天,天氣變了。滿天烏雲密布,不見一點陽光,長空全是陰沉沉的,西北風風力十分大,可是迎麵吹來,向人頭頸脖子上直射冷箭,皮膚是像那鈍的剃刀,在慢慢修刮著。謹之中午下班回來,他想到天氣這樣冷,也許太太是不去吃這餐喜酒的。他緩緩的走回家,到了胡同口上,遇到一輛乳白色的新型坐車,非常的耀眼,抬頭看時,車子裏坐著兩位摩登女士。其中一位穿灰背大衣的,就是自己太太。小貝貝站在車廂子裏,早看到走路的爸爸了,隔了玻璃窗,隻管向車子外招手。謹之隻能笑一笑,那車子很快的過去了。謹之心想,太太說是不去吃喜酒的話,那完全是欺騙的。三點鍾的婚禮,現在十二點多鍾,她就坐著人家的汽車走了。他情不自禁的咳了一聲,垂著頭走回家去。到了家裏,屋子裏還敞著呢,房東家裏的那個李媽,正在屋子裏正中爐子上,給他煮著一白鐵鍋的飯呢。看到他來了,便笑道:“胡先生,你回來得這樣早,你也喝喜酒去嗎?”謹之搖搖頭笑道:“那結婚的新娘子,是我太太的同學,與我無幹。其實是不是她同學,我也不大明白,半年以前,她們才認識的。人家在北京飯店那樣闊的地方結婚,我這樣一身寒酸跑去趕那熱鬧幹什麽。”
他說著,脫下了身上的大衣,露出那套粗呢製服。真的是有些寒酸,在他兩隻袖子下麵,都有點麻花了。他把大衣拋在椅子上,伸著手在爐子火焰頭上搓著,身子打了兩個寒噤,連說了兩句好冷。李媽笑道:“胡先生,你別有錢盡裝飾太太,自己也弄點穿的呀。你太太那件灰鼠大衣,據我們太太說,夠買一屋子白麵的。”謹之笑道:“我們太太也說得太誇張了一點。而且我也買不起這樣一件大衣。我有買那皮大衣的錢。我不會買幾袋子白麵呀?那是我太太借來的。”李媽道:“不呀。剛才你們家裏來的那位女太太,還隻說你太太這件大衣買得便宜呢。”謹之道:“當然她不好意思告訴人家是借來的。你借了衣服來裝麵子,願意告訴人家真話嗎?”李媽笑道:“我們哪裏去借皮大衣呀?可是胡先生怎麽又肯告訴我們真話呢?”謹之道:“你不懂這個。你不用問了。”李媽碰了他這個釘子,自己就不再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