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先生在始終碰釘子之下,他就不便大聲說什麽了。以下該按照中國小說家的套子,是“一宿無話,次晨起來。”胡先生的機關,雖離家不算遠,隻是他們的首長,對於起早這件事,非常的認真,七點鍾升旗,職員也得趕到。首長吃過十二點鍾的午飯,有二小時到三小時的午睡,足可以解除疲勞,那沒有午睡工夫的小職員,怎樣支持他們的精神,首長是向來不加考慮的。胡先生起來之後,摸出枕頭下的手表看,已是六點三刻。窗子外盡管是不大亮,他也不便扭亮電燈。因為電燈是房東的,房東家有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,一見電燈亮著,她就在院子裏喊叫,而且還肯定的房客是亮了電燈過夜,這一天,至少她會來叮囑十二次,請不要再亮電燈過夜了。所以他半摸著黑將煤爐子上一壺過夜的水,倒進臉盆裏,胡亂地洗把臉。漱口自然也是這水。然後將溫水瓶子裏的開水兌點涼茶鹵子喝上兩杯茶。一切以閃電姿態出現,不過是五分鍾,全都完畢了。然後在中山服上,加起一件呢大衣,站在床麵前,輕輕的叫了幾聲佩芬。然而太太頭發散了滿枕,麵臉子偎在軟枕窩裏睡得很香,卻並沒有回響。他還是不敢貿然的走去,俯了身子,在枕頭邊對著太太的耳朵,又叫了幾聲。太大閉了眼睛,口裏咿唔著答應了。他這才低聲道:“那毛布,十二點鍾回來吃飯的時候,我給你帶來。花樣就照著你說的那個樣子買了。”佩芬還是閉了眼睛,反過手來,輕輕的將他推了兩下,唉了一聲道:“你也不嫌煩得很。人家要睡覺,你盡管羅唆,討厭得很!”胡謹之哈哈的笑道:“你不知道,你那個脾氣,誰還敢去得罪呀!”佩芬將手揮了兩揮,口裏又咿唔了幾聲,她簡直是睡著了。
在天色半明半暗的情況下,胡謹之先生走出了大門,乃是空手的,到了十二點半鍾的時候他脅下夾著兩個大紙包,笑嘻嘻的走進了屋子。笑道:“東西買來了,你看買的對不對?”舉起手上的兩個紙包,徑直的就向臥室裏奔了去。胡太太正對著小梳妝台,拿著粉撲子向臉上撲粉,看著胡先生帶了紙包回來,也就向他抿嘴微笑了一笑。胡先生對於太太的美麗,向來是認為滿足的。長圓的臉,皮膚又是那麽白皙。雖然是眼睛略微有點近視,但她並不戴眼鏡,每當太太一笑的時候,他覺得那淺度的近視,正足以增加少婦的嫵媚。她蓬鬆著一大把頭發,發梢上又略微有點焦黃的顏色,這很是有些西方美。胡謹之先生,當了一名五等公務員,實在埋沒了他那張大學文憑。所可差堪**的,就是有這位年輕貌美的太太。他這時看到了太太化妝,站在一旁笑道:“水晶簾下看梳頭,這是人生樂事呀。”
佩芬將胭脂膏塗過了嘴唇,正將右手一個中指,在上下唇輕輕擦劃著,以便這鮮紅的顏色,和唇的輪廓相配合。這就笑道:“你這是把那幾個可憐的薪水拿到手,又耍滑頭了。”謹之把紙包放在梳妝台上,人又走近了一步,扶著肩膀笑道:“佩芬,我一切都是為你呀!”他為太太的美麗而陶醉,正要諂媚著獻辭一番。太太喲了一聲,提起那個紙包,遠遠向**一扔,瞪了丈夫一眼道:“冒失鬼!桌上我洗臉的水沒有擦幹,你也不瞧瞧。你什麽時候,能夠做事慎重起來?”胡謹之碰了個很大釘子,笑著沒敢再說什麽。佩芬的不滿,也就在幾秒鍾裏消失掉了,她又把一個食指,卷著臉盆裏的濕手巾,輕輕的畫著眉毛,她對著大鏡子裏丈夫的影子,淡淡的道:“我很後悔,不該買這件毛布料子。”謹之笑道:“買了就買了,沒有多少錢,你不要舍不得。”他看到太太的衣肩上,有幾根散發,將兩個指頭鉗著,放在地下。佩芬道:“不是那話。我同學孫小姐快結婚了,我得去吃她的喜酒。我那件舊綢棉袍子,實在穿不出去。我想做一件綢棉的絲棉袍子。”胡先生聽見這話,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氣。心想現在做一件綢棉的絲棉袍子,裏麵三新,恐怕一個月的薪水,全數報效,也不見得敷餘。臉子一動,沒敢答話。佩芬在鏡子裏看了他的顏色,冷笑道:“你瞧,我一句話,嚇成你這個樣子。我替你說了,沒錢。我不要你拿錢,我去借去。不是吹,韓小姐的辦法,比你多得多!”胡謹之笑道:“又生氣了,我還沒有開口呢。孫小姐是哪天的喜期呢?我去和你籌劃籌劃吧。叔父來信,不是還答應給我們一筆煤火費嗎?我今天就打過電報去,請他趕快電匯給我。”佩芬道:“你不是對我說過,不再接受叔父的接濟嗎?”謹之又扛了兩下肩膀,笑道:“那都是看到叔父信上教訓的言語,少年氣盛,吹那麽兩句牛。其實,叔父不就是父親一樣嗎?能有常常教訓兩句,也是我們的幸運,青年人是難得有老年人常常指教的。”佩芬笑了笑道:“為了想叔父的錢,叔父就和父親一樣了。不要錢呢?父親也就和叔父不一樣了。”謹之道:“你沒有說像路人一樣,總還對得起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