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,太太又來了。她在桌上看了看,又把小桌上的抽屜,扯開來看看。因為正中那個抽屜,是胡先生看書的身體抵住了的,她板著臉說句讓開,扯開抽屜來,撞上胡先生胸脯一下。但她也不管,看到裏麵有盒八等牌的紙煙,她抽出了一支,摸著桌上的火柴盒,擦了一根,將煙點了,啪的一聲,把火柴盒扔在桌上,她又走了,接著把臥室門又關上了。她這回關得沒有上次重,而且也沒掛上門拴,胡謹之才曉得她是出來找紙煙吸的。然而,她平常是不吸紙煙的,隻有極苦悶的時候,她才吸半支煙,這當然不是苦悶,而是憤怒了。引起了太太極大的憤怒,這是胡先生所未曾料到的。他的詩興,也就像潘大遇到催租吏一樣,冰消瓦解,不能再把《兩當軒集》看下去了。

初冬的晚上,已經有了呼呼的風聲。除了這風聲,一切什麽聲音都靜止了。隻有屋子中間那隻煤球爐子,還抽出一團火光,火光旁邊,放了一把黑鐵壺,卻呼嚕呼嚕的響著。胡先生感到了一點寂寞,也感到了一點惶惑,隔著壁子叫了幾聲佩芬,卻沒有回音。他坐著吸了兩支煙,又將開水衝了一杯熱茶喝了,自己忽然狂笑起來。他用著舞台上獨白的姿態,在屋子裏散步,自言自語的道:“我這叫自找麻煩。買件衣料,就買件衣料吧。把一件棉袍子做起,也用不了薪水的一半,隻當叔父上個月沒有寄錢接濟我就得了。”獨白盡管是獨白,並沒有什麽反映。胡先生打了兩個嗬欠,也就掩門熄燈,回到臥室裏去。太太帶著那個四歲的小孩,側身向裏,已在**睡去。他走到床麵前叫了幾聲佩芬,太太並不答應。他見了太太一隻手臂放在被子外麵,便道:“睡著了,露著胸脯子,仔細招了涼呀。”於是牽扯著被頭,要替太太蓋上。然而事情更糟,太太將手一揮,喝了一聲道:“你別理我。”胡先生笑道:“得啦,不就是做一件毛布棉袍子嗎?我照辦就是了。明天發了薪水,我就給你買回來。黑底了,印著紅月季花,或者是印了花蝴蝶的,那最摩登。我給你買那樣的好嗎?要幾尺才夠一件袍子呢?買什麽裏子?”他一連串的問著,太太始終不理,最後答複了三個字:“我不要。”胡謹之站在床麵前,出了一會神,笑道:“何必呢?這點事,也犯不上老生氣呀。我……”胡太太一扯著被子向上一舉,將身子更蓋得周密一點,又說了兩個字:“討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