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時,天上布著乳白的雲彩,太陽已藏到雲層深處,地麵上成了一種似晴非晴,似陰非陰的光景。除了五馬路口上中了燃燒彈,煙霧升得很高而外,其餘遠遠近近,還有十幾個煙頭,騰繞在半空裏,仿佛這火焰把大地全薰蒸過來,雖然沒有陽光照著,可是還悶熱得要命。在馬路上奔走逃命的人,個個都把衣服濕得透徹。競存在每個人脊梁上麵,全看出來是衣肉相粘,才覺得自己的衣服,也是讓汗洗滌過了的,於是趕著回去換衣服。腳是剛剛進大門,震天震地的一下響,一陣杯口大的雨點,隨了暴風,落在院裏。但這雨點,也就隻一陣,隨著還有些臭泥味可以聞到。遠遠地在東邊屋頭上,湧起一片煙霧。小馬正站在屋簷下,人向後倒退了幾步,不是牆撐住,就已倒在地上。於是搖了搖頭道:“我瞧見飛機嗚嗚一下怪響,在屋頭上擦過去的,怎麽有這些帶臭味的水點子?嗬!小日本灑毒藥了。”交代了這句,他立刻把鼻子捏著。競存也因為連房子帶地皮,全猛可地一震,也把人震得有些發昏。直等小馬嚷過一陣,人才清醒過來,因道:“你胡嚷些什麽?這還不夠驚慌的嗎?還說話自嚇自。我告訴你,這不是飛機灑毒藥,是把炸彈扔錯了方向,扔在這胡同東口,臭水塘裏了。”小馬想了一想,兩手拍著道:“對了,這要是飛機緩過去一秒鍾,不,一秒也要不了,這炸彈準扔在咱們院子裏。你瞧瞧把臭泥水濺了這一院子。”劉媽看到競存回來,由屋子裏老遠迎出來,正想說什麽,被這一聲炸彈震動著,人倒在地上。這時爬起來,也就追到院子裏,對地麵上看看,又對天上望望,因道:“嗬!這可厲害!張先生,我想咱們還是趁早想法子走吧?仗也打了,飛機也下蛋了,你還打算等個什麽呢?”她說話的時候,麵孔微微地仰著,在哪一個毫毛孔裏,也找不出一點笑意來。競存笑道:“你的觀音菩薩,現在也不保護你了。”自己伸手牽著脊梁上的衣縫向屋子裏去。劉媽呀了一聲道:“我的天,這是怎樣好?”競存倒有些愕然,站住了腳,問她什麽事,她道:“你自己還不知道嗎?剛才炸彈把塘裏的水濺了起來,濺你這一身。”競存笑道:“這是出的汗。要是炸彈濺我這一身水,我早已就躺下了,給我打盆水到屋子裏來,我要洗個澡。”劉媽道:“喲!先生,你還有心洗個澡啦。趕上飛機又在臭泥塘裏扔炸彈,那可不方便。”競存笑道:“我不洗澡,飛機就不下來嗎?”劉媽也沒有分辯。

在競存臥室裏,安頓好了澡盆與換洗衣服,提了一小桶水進來。當她倒出了水到盆子裏,轉身出去的時候,忽然放聲大哭。競存搶來問道:“劉媽,你這是為什麽?”劉媽坐在門檻上,掀起一片衣襟,兩手捧住,隻管揉擦眼睛,口裏還是嗚咽不了。競存道:“你這是為什麽?你說呀。”劉媽道:“我也瞧出來了。先生,你是看到情形不好,洗個澡,找一個結局,扔下我和小馬。怎麽辦呢?”競存不料她是這樣揣測著,氣得瞪了眼望著她,接著又哈哈大笑起來。小馬在外麵搶了過來,兩手叉了腰,向劉媽瞪著眼道:“你幹嗎咒張先生?尋死?別說是張先生這有誌氣的人,就是我,我也不幹。我們必得把一條命拚一個小日本,至少拚他這麽一個。”說著,將兩隻光手膀,互相用手搓著。競存笑道:“怎麽肯?現在你不害怕了?”小馬道:“害怕有什麽用?光害怕是躲不了飛機的。剛才那個學生在那裏叫人當遊擊隊,我就想去。隻是沒有找著張先生,沒個交代,我不能走。”競存笑道:“你膽子那樣小的人,現在倒挺強硬的。”小馬將胸脯挺著道:“光膽小不成啦。膽小,日本鬼子可饒不了你。飛機大炮,他鬧他的,咱們還得幹咱們的。咱們要是不幹,白白讓他炸死去。”競存道:“好吧,你有這大膽子,就去告訴隔壁陳家人,叫他們趕快收拾要隨身帶的東西,什麽時候有機會,咱們什麽時候就走。外麵飛機可在扔炸彈,你要害怕就別出去。”小馬道:“不怕,現在我什麽也不怕了,你要我到車站上去,打聽日本的消息,我都敢去。”他交代完了這話,立刻就轉身走出門去了。競存向劉媽笑道:“你瞧,現在你不疑心我是尋短見了吧?”說畢,又是一陣哈哈大笑,自到屋子裏洗澡去。洗過之後,撿齊一些衣服,裹了一個大包袱,再向屋子裏麵看看,估量著還有什麽可拿的。無奈那飛機嗡嗡之聲,一陣接著一陣,隻管向屋頂上掠過去。雖然每當飛機掠過連那房屋全都被帶著震動了,經過已多,卻也不為介意。隻是駕飛機的敵人,有意玩弄中國百姓,常常對著人家院子裏,放上一排機關槍。競存每次想到院子裏張望一下,總是被嗡嗡之聲阻了回來。以前自己是極力地鎮定著,不能出院子門,就在屋子裏坐著,隨手在書架上抽一本書下來,翻著看幾頁。但眼光射在書本上,耳朵裏的飛機嗡嗡之聲,和那轟隆的炸彈聲,始終緊一陣鬆一陣,教人不知道日本飛機究竟有多少架。

命在頃刻四個字,總在腦子裏騰躍著,哪裏看得下去書?隻好拿了一盒煙卷斜靠椅子上坐著抽。這樣約莫有兩小時,隨著機關槍聲和大炮聲,同時並作,究竟是哪裏射擊,已經分不出來。但聽到那噓噓之聲,嗚嗚之聲,在頭上飛來飛去,有時啪的一聲,屋頂上落一顆子彈,便不由得周身的毛孔,隨了緊縮起來。也就為了這緣故,在兩小時之間,除了抽掉一盒煙卷而外,什麽事全沒有辦。不知經過多少時候,劉媽在門外伸進半截身子來,問道:“張先生,你想吃點什麽?”競存手裏第七根煙卷,正要找火柴,把這支煙點著,這就向她笑問道:“現在幾點鍾了?是啊!今天我們還沒有吃一點東西下肚去。”劉媽道:“已經兩點鍾了,你看,我們是怎樣糊裏糊塗過著的。”競存道:“我倒是一點都不覺得餓,你和小馬餓了,可以隨便做一點東西吃吧。”劉媽道:“這大長天日子,你一點兒東西不吃哪成呢?”競存笑道:“我駭唬飽了。”劉媽站在房門口,先是呆了一呆,接著道:“這話倒是真的,怎麽我也不覺著餓?”說時,用手撫著腹部。競存道:“不管吃得下吃不下,你還是做飯去吧。把飯做得現成了,餓了就吃。把肚子吃飽了,我們得機會就跑。”劉媽聽到這個跑字,不但不帶著笑容,反是把兩道眉毛皺起來了,因道:“這日本鬼子的飛機,老是在咱們胡同前前後後飛著,怎麽走哇?它扔炸彈還好點,不見得就碰上了。可是它追著人放機關槍,誰還敢在大路上走呢?”競存道:“天黑了,半天空裏瞧不見地下,飛機就不來了,那個時候咱們再走吧。”劉媽道:“晚上飛機準飛不起嗎?”競存道:“晚上要飛,也是一樣地飛。但是在飛機上的日本人瞧不清地下,他何必那樣費勁呢?等到明天再扔炸彈也不怕你們中國人會把房子搬起走。”劉媽道:“阿彌陀佛!也有不扔炸彈的時候,那我倒是要趕著去做飯,家裏還有半口袋麵,做上幾十個饅頭蒸著,吃不了咱們可以帶著走呢。”她提到預備出去的事情,就把毫無希望的心情,重新振作起來,帶了笑容到廚房去。她還走不到十幾分鍾,就聽見小馬從外麵連嚷帶罵地走進院子裏,說:“哎呀!這日本鬼子真狠毒!不知從飛機上扔下了多少炸彈,那條大正街燒掉了一半,他還要在那裏扔炸彈。我全看了,咱們這條胡同幾個出口的所在,全有飛機扔過的炸彈!”他一麵說著,一麵向競存屋子裏走來。

劉媽在後麵插言道:“飛機他不能像巡警站崗似的,老停在半天空裏守著,難道咱們過去,他就是一炸彈?”她兩隻手和過了麵,連巴掌帶手腕全糊著很厚的白麵。不知道她什麽事費力幾分,頭上的汗珠子豌豆大一粒粒,由額角上流將下來。她不能用手去揩汗,卻抬起右手臂,在額頭上橫擦著。瞪了兩眼,向競存望著道:“要是各胡同口上都有飛機守著,那怎麽辦?”競存道:“你自己也已經說過了,飛機不會像巡警一樣地站著。”劉媽道:“小馬這孩子說得活靈活現的,我不能不相信。”競存道:“你人在廚房裏做飯,小馬在院子裏說話,你都會聽見了。”劉媽道:“這個日子誰能夠不聽著一點瞧著一點呀。也許正在做饅頭,一個鐵饅頭落下來。”競存笑道:“你這話有理。不過你別盡聽炸彈,把飯耽擱了。肚子餓空了,逃命也是逃不動的。”劉媽站在房門口,向競存呆望了一陣,方才走去。

走了幾步,複又走回來,向他笑道:“你要是走的話,可得言語一聲。”小馬在後麵搶著道:“你也太什麽了,張先生是那種人嗎?”競存倒不怪他們,隻覺得他們這無知識的人,遇到了這非常時期,是格外的可憐。這時飛機鬧過了一陣,天空裏又安靜了一會子,不過在遠遠的地方,有連續不斷的步槍聲。競存正想定一定神,估量著是不是出去的機會。隻見陳老先生夾著一個大提箱在右肋下匆匆地走進房來,瞪著眼道:“張,張先生,我瞧著是非走不行了。這炸彈不在屋前,就在屋後。”競存道:“看老先生這樣子,立刻就要走了,你打算走哪一條路?”陳老先生夾不住那提箱,將兩手抱著,因道:“我們是一點主意都沒有。我們要請張先生領著我們走呢。”競存道:“走,自然是要走的。你看,打窗戶裏向外瞧,天空裏就是好幾個火頭,咱們這一帶房屋,不定在什麽時候,就會火封了路……”剛剛說到這裏,嗚!突突突!那炮彈聲,又在屋頂上飛過。

在這一聲之後,屋頭上一個炮彈跟著一個炮彈,隻是不肯斷絕。遠處又轟隆轟隆的,有炮彈子出炮口的聲音。競存也站在窗戶邊靜聽,聽過了幾十響,回轉頭來,見老先生還是站在屋子中間,把那個小提箱緊緊地在懷裏摟著,便笑道:“老先生,這個樣子,咱們是走不了的了。你放下箱子來先歇一歇。”陳老先生這才覺得自己有點白費勁,把箱子放著,人就坐在箱子上,抱著兩隻膝蓋,搖了搖頭道:“日本鬼子,盡管叫老百姓別害怕,可是他們又拿大炮老朝著中國老百姓轟。這個樣子,天津怎麽能安身?有些人想出來組織維持會,也無非是想保全財產呢!”競存笑道:“你這也明白了,日本人勸人合作,是騙人的。”老先生道:“不過日本人盡管騙人,沒有中國人,什麽事也幹不好。就算他占了天津,他總得中國人和他做事,要不然,他怎麽和老百姓接得起頭來呢?現在炮火連天的,咱們隻好躲開。過兩天戰事停了。我想這樣做良善百姓的人,總可以回來吧?”競存聽他如此說著,倒不好跟著說什麽,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陳老先生很明白,競存是不滿意他所為的,隻好默然坐在那箱子上。正感到無聊時,他的一個小孫子,由大門口一路嚷著進了來道:“爺爺,你怎麽還不回去,大家等著你呢。”陳老先生聽著,站了起來,彎腰手提著箱子。哪曉得嘩啦啦一聲大響,震得人耳朵有些發聾,人又隻好呆站著。競存道:“老先生,你暫回去休息。看這樣子,不是飛機炸彈,就是大炮,在白天出門很危險,晚上再走吧。我要走,一定會通知你的。”他的小孫子,已經跑進來,隻管扯著他的衣襟,要他回家。他皺了眉道:“這孩子真不知死活,你沒聽到剛才一炮,就打在胡同口上嗎?我在張先生家裏多坐了一會子,他和我多說兩句話,也可以壯壯膽子呢。”競存聽他說的話怪可憐的,真的就留他在家裏坐著談天。到四點鍾,劉媽蒸出饅頭來了,索性留著他吃飯。可是在其間,飛機又經過了七八次。急得老先生坐在屋裏,兩眼隻望了窗外的天空。最後他急出一句話來了:“這天也別扭,今天還不天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