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麵堆著沙包就是我們的防線了,咱們一塊兒瞧瞧去。假若有受傷的兵士,咱們也可以盡盡力量。”說著話,信步走向前。還不到那堆沙包前馬路上,飛了一片浮沙,在過去不到一丈的地方,路麵上凹下去一個兩三丈深的窟窿,便道:“嗬!怪不得有兩下炸彈非常之響。這個地方,他們也扔下一顆炸彈了。你看,這樣一塊大碎片,碰在人身上,哪還有了命?”說時他彎腰在地上撿起一片尺多長、三四寸寬的鐵板來。陳老先生扯著他的衣服道:“聽!聽!飛機來了,走吧。”競存看時,在市區西角,有四架飛機繞著,隨了幾響轟轟之聲,有一股黑焰,像卷起的大海狂潮猛烈向天上射去。早上的太陽,被雲遮掩著,半空裏略嫌陰暗,在半空裏舊有的黑煙還騰繞著,這新的黑焰又衝了起來。那硫黃味也隨著濃厚,像附近人家放過了爆竹。老先生又道:“張先生,別隻管看火了,飛機來了。”他不能再等,說畢,向回家路上先跑。競存看時,有兩架飛機,由西飛到南邊去,轉過頭,正向這裏飛。便喊道:“別亂跑,挨著牆慢慢地走。”老先生跑得跌跌倒倒,右手上提了一隻鞋子,左手牽著褲腳,右腳穿鞋,左腳光著。兩位先生跑幾步,又站著等一會,等的時候,不住抬頭向天上看著。
那時真怪,呼的一聲,兩架飛機,由頭上飛過來,直撲到對麵十字路口去。大家雖然心裏害怕,可是飛機這樣地搶了過來,它到底要做出一些什麽事來,也禁不住跟了飛機尾子看去。這就看到每架飛機上,全有兩個筒形的影子,向人家屋頭上落下。轟隆一聲,便是一陣黑煙衝霄而起,突然一陣大風,向人猛撲了來。接連著有幾下轟隆之聲,便有幾陣黑煙衝起,便有幾陣大風。隨著這黑煙,屋頂上冒出火光。同時,也不知人是由哪裏來的,一大群像衝倒了竹籠的鴨子一樣,顛顛倒倒在馬路上亂跑。大人口裏亂喊,小孩子口裏亂哭,向馬路這邊直擁過來。剛才扔炸彈的飛機,本是向對麵直衝過去的,炸彈扔下,飛機也就去遠了。不想它身子一轉,繞了大半個圈子,又飛到了十字街口。逃跑的老百姓,剛喘過一口氣,一見飛機來了,繼續再跑。不但跑到了馬路中心的人,又跌又躥地走,而且兩旁關門閉戶的人家,三三五五吐出人來加入馬路當中這一群逃命的難民裏去,於是馬路當中的這一群人,就像被狂風吹動了的海水一般,向前直湧。
有的身子走得虛了,倒在地上,後麵跟的一群,便一齊被絆著倒了下去。這時街上的秩序雖然很亂,可也沒有誰肯在人身上踏過去。前麵有人倒在地上,後麵的人也就隻好站定了腳,呆呆望著。這一望,不免有兩三分鍾的猶豫,那繞著大圈子的飛機,已到了頭上。隻看它把長翅膀微微地斜著,噗噗噗一陣機關槍響,那擁擠在路頭上的人,好像頹牆上的亂磚,一個跟一個地,向地麵上直倒。路上逃跑的人,看到這許多人隨了機關槍倒下去,越是拚命地狂奔。那架飛機上的敵人,仿佛看到這種事情,是一種很有意義的娛樂,第二次再繞轉著圈子過來,又臨到逃難人民的頭上。競存當飛機第一次掃射的時候,蹲下了身子,藏在一爿小店的土櫃台裏。飛機去後,不敢遲延,挨著路邊牆腳,趕快地向家裏走。
這時,隻剛走到胡同口上,那咯吱咯吱的響聲,把空氣都帶著顫動了,眼見飛機又要飛臨到頭上,立刻把身子一縮,藏在人家牆角裏,微伸了頭張望,隻看馬路上那麽些個被飛機控製著的人,沒有一個知道找掩蔽處所把身子藏起來的,全是在飛機前麵狂跑,心裏又可痛,又可憐。那敵機好像要表示它的得意之作,由燒夷彈燒著的房子上撲過來,還穿過了屋頂上直射雲霄的煙霧。到了馬路頭上,更向下飛,人的手伸起來幾乎可以抓住飛機。惟其是機身飛得這樣低的緣故,那機關槍子的效力,格外來得大,隨著飛機的影子,在地麵上閃電似的掠了過去,早有幾十個人應著飛機翅膀下“呼的”一聲慘響,躺在地上。等飛機過去,那些在馬路上擁擠著的人,算是長了一番見識,不在馬路上跑了。看見了大小橫胡同,大家不分高低,像驚散了的蒼蠅四處亂鑽。因之飛機第三次飛來的時候,馬路上的人已經很是稀少。大概敵人覺得屠殺這少數人,不夠痛快,沒有開槍就去了。那些藏在橫胡同裏的人,直待聽不到一點飛機聲音,這才紛紛地走上馬路來。
這時,十字街口燒著的房屋,已有四個火頭,向天空裏亂衝煙霧。眼麵前一片霧障,半空火星亂飛,簡直分不出方向來,天氣又熱,人在一裏路外,都覺火焰熾人。但一部分人,並不怕熱,或者喊爹喊娘,或者叫人的名字,還向火焰奔去。競存想到剛才飛機三次光顧,料著死傷很多,也隨著人看去。不上五十步路,死屍和受傷的,一個挨一個躺著,就塞滿了馬路。尋人的人,有的蹲在地上,對受傷的亂叫。有的摟住地下死屍,號啕大哭。最淒慘的,是娘打死了,剛會走路的孩子,牽著死人的衣襟哭著叫著。還有小孩子打得血糊周身的,娘倒是抱著在滿地打滾。沿馬路有大半裏地,全是哭哭啼啼的聲音。其中有個三十多歲的人,站在路心警察崗位石墩上,把雙手高舉著抬過了頭,大喊道:“各位各位,別哭別哭,聽我說兩句話。”大家看時,他穿了短袖白布對襟短褂,光禿著腦袋,紫色國字臉,下巴上有個大黑痣,胸麵前一路黑毛,說起話來,帶些山東味兒。有人認得,那正是醬肘鋪子裏掌櫃的,他會站起來演說,連競存也感著有些奇怪,當然要注意聽下去。那掌櫃的道:“我是個沒有知識的人,不敢說什麽愛國不愛國。平常大家打咱們一拳,咱們一定得回他一手。現在咱們跟小日本,沒招沒惹的,他燒了咱們的房,又對咱們老百姓,用機關槍掃射,咱們真是那樣容易欺侮的?哼也不哼一聲嗎?你們願意忍受的,趕快走吧。是有能耐的,跟我一塊兒投軍去。咱們當了大兵,有槍在手,多少總要****兩個。”他這篇話說完,圍著的人,同喊起來:“當兵去!當兵去!”大家哄成一片。就在這時,人叢裏擠出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,穿著黃布短褲和翻領襯衫,剪著平頭,很像個學生。他搶到警察崗位上站著,兩手高舉亂搖一陣,隻喊大家別嚷。經他連跳帶嚷地要求著,算是把大家的聲音壓了下去。他道:“各位要當兵報國,這是好事。可是軍隊有軍隊的軍規,不能隨隨便便就讓咱們進營去。也許看著咱們裏麵有人體格壞,連當名夥夫,他都不能呢。依著我的意見,咱們下鄉當遊擊隊去。趁著現在高粱地長得很深,哪兒也能去。候在公路旁邊,哪一天都可以遇到鬼子兵經過,現錢買現貨,今天要幹,今天就有機會。”大家又是哄然一聲。那小夥子又道:“自然,現在咱們就動手,沒有一支槍,也沒有一顆子彈。可是那沒關係,咱們在公路上挖下坑等著,隻要弄翻一輛日本軍用汽車,就有了本錢。有槍的馬上就走,到北倉落岱一帶去,那裏是我老家,我還可以找著地方上的人幫忙呢。”大家喊著:“去去!殺鬼子兵報仇。”那個小夥子跳著在人群裏帶頭,馬路上擁擠著民眾,就有一二百人跟了走去。競存在一邊看著呆了,隻管目送了他們走去。這時有人叫道:“張先生,還不回去嗎?你家老媽子到處找你呢。”競存看時,是那拉車的小三子,他穿了一件破背心,晃著那長光手膀子,在褲腰帶上,斜插了一柄斧頭。競存道:“你這是什麽意思,拿著這柄斧頭砍難民嗎?”小三子道:“我要砍小鬼子。”競存笑道:“你不是說過國亡了活該,你還拉你的車,怎麽你也恨起鬼子來了?”小三子道:“這畜類太沒有人心。像他們這樣炸,拉車的他也饒不了,這樣做亡國奴,我不幹。”說著,他右手拔出褲帶裏的斧頭,左手伸出一個大拇指,在斧頭鋒口上,摩擦了幾下,搖晃了兩下頭,鼻子還聳著哼了一聲。競存聽說,心中暗喜,他想著日本人這樣轟炸,炸起中華民國的怒火了。這怒火正是我們晝夜企求發生的。現在小三子也有了這怒火,透著中華民族還不是一盆冷灰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