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空裏的亂炮聲,又是近近遠遠地響著。小馬這一聲喊叫,來得非常之猛,教競存不能不相信他是受了傷,不顧危險,立刻跑到大門洞子裏來。見小馬蹲在地上並不做聲,競存也就蹲到地上來,伸頭望著問道:“你是哪隻腿受了傷?怎麽打斷的?”小馬道:“打的是右腿。”競存道:“我瞧瞧,斷到什麽程度?”小馬道:“我手上拿著呢!”競存道:“什麽?整個兒斷下來了嗎?你痛不痛?”小馬道:“這還不痛嗎?”競存道:“這糟了!來,我攙你到房子裏躺著,先找點東西來捆上。”說著,就伸手來攙他。小馬閃著身子道:“休息了這樣久,我痛過來了,扶著牆我能走進去。”競存道:“一條腿能走路嗎?這是你痛得麻木了,神經失了知覺。等一會你神經恢複了感覺,你瞧著吧,你會痛得叫爹叫娘的。還是我來攙著你,沒有錯。”正說著,劉媽拿了一枚洋燭,顫巍巍地來了,口裏還道:“真造孽,這孩子是怎樣弄的,會把腿給打折了?”她一麵說著一麵彎了腰,將燭光向小馬身邊照下來,見他撐起兩隻膝蓋來,便道:“你兩隻腳不是好好兒地蹬在地上嗎?怎麽說是打斷了?”競存道:“你不是說斷了的腿,還在手上拿著嗎?”小馬道:“哪裏是拿著斷腿,有那能耐,我也會來個盤腸大戰。我是拿著門杠。”說時,手上將一截斷木杠舉了起來。競存回想到剛才說話的一番錯覺,不由笑了起來,因道:“這不怪你,我也讓大炮震昏了。哪有人腿打斷了,還會在手上拿著的?”劉媽道:“我也是聽著納悶,這孩子真忍得住痛。斷了的腿,會拿在手上。”競存越想越好笑,忘了這是極危險的時候,走到院子裏來站著,把這個岔打過去,心算定了,立刻聽到嗡嗡的飛機聲,在空中響起來。抬頭看時,院子外的兩棵槐樹,已經在屋頭上顯出了枝葉的形狀,雖然有幾粒很亮的天星散漫在半空裏,可是天已變成乳白色了。想到昨日一天亮,日本飛機就飛了起來,倒也不覺得有什麽奇異之處。就在這時,三架飛機成品字形,在槐樹頂上直穿過去,看那高度,離那屋頂,也不過兩三丈,飛機頭上的螺旋槳,看得清清楚楚。飛機過去,玻璃窗戶震得咯咯作響是不必說,就是支棚頂上的灰網,也篩糠似的落了下來。小馬在門洞子裏罵道:“還能飛下來嗎?再要往下飛,就該擦著屋頂了。”競存道:“胡同外麵,也許有敵人在那裏守著呢,你嚷些什麽?”隻這一句話,還沒交代完,早就震天動地地聽到轟隆一聲。
隨著天空火光一閃,小馬已是走到院子裏來了,將手摸著脖子,連連地搖了幾下頭道:“這真受不了,大炮……”他來不及說完這句話,猛烈地蹲在地上。競存道:“快進來吧,這不是大炮,這是飛機扔炸彈。”劉媽手扶了房門,呆呆地昂了頭向天空望著。因道:“這越來越不成話了。剛才那一下子響,我覺得站著的這塊地都有些搖撼。這炸彈在哪裏扔著?大概就是新站吧?”競存也默然著,站在屋簷下,也是對天空看了出神。哪曉得在炸彈響過之後,那轟隆隆的聲音,就接二連三地響起,有時很猛烈,真是劉媽的那話,連地皮都震動著。有時又很遠,但隻轟轟響了一聲,小馬道:“*,這小日本真下得去這毒手。這一炸彈下去,要炸死多少人?”競存也不理會他們,隻皺了眉頭子,在堂屋裏站著,不時向天空裏看去。這時的天空,果然有些異樣。槐樹最高的枝上,抹了一片黃色的金光。當每日這時,在牆上喳喳亂叫的麻雀,現在也不叫了,隻縮著脖子躲在屋簷下站住。每當它們不知所以地飛起來,便是日本飛機由屋頂上經過。現在日機不是三架一隊地飛著了,仿佛在半空裏排著走馬燈似的,有一架飛過去了,隨著又是一架飛過來,約莫在一小時以內,所聽到的炸彈爆炸聲,總在五十次以上。
飛機在屋頂上繞飛的次數,那更是記不清楚。除了初次爆炸,還聽到左右街坊,喧嚷了幾聲而外,以後就像深夜裏一般,什麽響聲都沒有了。飛機嗡嗡的聲浪遠了,轟炸也沒有了,競存定了一定神,覺得不但大門外麵沒有了一個生物的動作,就是劉媽同小馬,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。連叫了幾聲,也沒有人答應。直找到自己臥室裏去,見桌子上堆了兩個網籃,網籃上又堆了幾床鋪蓋,小馬很自在地躺在桌子底下。競存道:“劉媽呢?”小馬道:“我告訴她了,叫她躲到床底下去。現在飛機不扔炸彈了嗎?”他說時,兩手爬在地板上將半截身子伸出桌麵來。競存笑道:“你要是害怕,你就在那裏躲著吧。”說著,再到劉媽屋子裏去。她倒沒有躺在床底下,將一床被沒頭沒腦蓋著,橫躺在**。競存笑道:“快把被掀掉。這樣大熱天,炸彈不炸死,倒會讓棉被悶死。”劉媽將被一掀坐起來,額角上汗珠子雨一般地滴下來,兩眼發直望了競存。競存笑道:“小馬叫你躲到床底下去,為什麽你這樣在**躺著?”劉媽道:“我以為是躺在床底下呢。”競存道:“你鎮定一點,不用太害怕了。現在到了這生死關頭,害怕也是無用。人越怕越糊塗,倒不如定住了神,還可以死裏求生,想一條出路。”劉媽道:“這話也說得是。
本來我是沒有打算躲著的,架不住小馬直催我。”競存道:“現在飛機沒有來了,你到外麵來坐著,讓我到胡同外麵去看看情形。”劉媽站起來道:“喲!你可別去,昨晚上不也是把你斷住著,差一點兒回來不了嗎?”競存道:“仗也不能老在那裏打。我要是不出去瞧瞧路線,咱們要逃走,知道向哪兒跑?”劉媽道:“這樣說,你就去一趟吧。你多加小心。”競存也沒理會她,自開了大門走出來。還沒有出胡同口,聽到後麵有人說:“是張先生,是張先生。”競存回頭看時,陳老先生帶著兩個兒子站在胡同中心。還不曾向他打招呼,三人已經追到麵前來了。陳老先生穿了兒子的長袖汗衫,衣肥人瘦全不相稱,挺大的領圈子,連兩排胸肋骨,全拱了出來,扛著兩隻肩膀,頭仿佛是凹了下去。眼睛眶也陷成一對肉窪,顴骨是格外的撐起,這就映得他幾根兩三寸的疏稀胡須,也越發的焦黃了。競存賠笑道:“老先生受驚了。”老先生兩手互抱著,把拳頭連拱了兩下,搖著頭道:“真受不了,我們一家人,女的哭,男的歎氣,一點兒主意沒有。剛才聽到張先生家裏大門響,我們趕著開門出來,要向張先生請教,你瞧我這一大家子人,男女老少一十四口……”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,將右手抓住汗衫長袖頭子,去揉擦眼睛。
汗衫的胸襟上,早是滴了好幾點淚水。競存看到,老大不過意,便笑道:“老先生,你隻放心。我要有辦法離開天津,一定替你想個辦法。”陳老先生聽說,抱著兩隻拳頭,隻管作揖。競存道:“老先生,你請回去吧,外麵危險。”陳老先生道:“我也願意跟著張先生到外麵瞧瞧去。老早地看好了路子,將來也好逃走。”說著,和競存一塊兒走出胡同口,看那大馬路時,家家緊關了門,固然是和前兩三天一樣,今天更奇怪的,卻是前兩天在馬路中心站的警察,是絕無僅有的生物,現在也不見了。空****的,這裏就是一條死過去了的馬路。東麵和北麵,有好幾處火焰,黑煙直衝半空,在大燒房屋。陳老先生搖了兩下頭道:“想不到兩天工夫,把一個花花世界的天津,糟蹋到了這種樣子。”競存走到街心,四周看看,隻有馬路邊睡著一條狗,在它身上,流出很多血,好像是中了流彈的。此外沒有一點戰爭的痕跡。昨天晚上,那樣猛烈的槍炮聲,仿佛在屋子前後,也已經開了火。現在遠遠的地方,雖然還一陣一陣地槍炮聲傳來,但是已不感到怎樣可怕。不過鼻子裏,時時嗅到硫黃味,讓人有些特別感觸,便向陳老先生道:“昨天晚上,這馬路上就開過火的,雖是沒有什麽痕跡,這光景,戰時氣味也夠濃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