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陽沉沒下去了,西邊天腳,還有些紅暈。藍色的上空,陸續地露出了星點,這正如日間休息著的遊擊健兒,開始活動起來了。大別山腳下的小平原上,大樹圍繞著一所莊屋。遊擊健兒,穿過了四周的樹林,在莊屋門口的打稻場上集合著。這稻場上並沒有別的聲音,隻是稻場外的水塘,青蛙像放著田缺口一般,來了個千頭大合唱。它們不知道有戰爭,照常地唱著它大自然之曲。不完全的月亮,鑽出了雲片,在十丈高的大樟樹頭上,偷窺著水塘與莊屋,在她偷窺之下,不怎明亮的月光,照見了稻場上有幾十個人,成排坐在地麵休息。除了蛙曲,依然沒有其他的聲音,可想到這些人的沉默。水塘裏的白荷花,被露水潤濕了,正散布著清香。清香環繞在每個人的頭上。
月色蒼茫中,有人發言了:“各位同誌。在去年今夜以前,我還是個教書先生,不解得打架,更不解得殺人。自從去年今夜在天津五馬路上巷戰之後,我換了一個人,鍛煉出了我全身的氣力,也鍛煉出了我全副的膽量。這個故事,我已經給各位說過好幾次了,無須我再說。但今天晚上,值得再提一聲的,便是今夜是個周年紀念。今夜是我榮譽之夜。”說到這裏,接著有一陣掌聲。那人接著道:“榮譽之夜,是人自己造出來的,並不是天生的。人人得著機會,人人都可以去造個榮譽之夜。因此,今夜我想舉行個紀念,也就是給各位同誌一個造榮譽之夜的機會。為了去年今夜,我做了本縣遊擊支隊隊長,為了今年今夜,到了明年今夜,也許各位的成績,比我強得多呢。”又是一陣鼓掌。
這位遊擊支隊隊長的演說完了,過了休息的時間,他輕輕地喝喊了一聲站隊,讓稻場上坐著休息的遊擊隊員都站了起來。星月的光輝下,看見他們雙行站著一排。在他們隊伍麵前,相對地站立了一個人,便是剛才講話的遊擊支隊隊長。他看了一看眾人便道:“現在準備出發!自天色晴朗以來,我們有一個星期,沒有什麽戰鬥。敵人必以為我們在月光之下,必不敢去襲擊他的隊本部。今晚上我們分作兩隊進攻。王分隊長,帶第二分隊,進攻源潭鋪寨子的正門。不必衝開他的鐵絲網,隻是隔著那條河溝,你們在水田裏牽製了他。我們由裏麵衝出寨門來的時候,奪了他們那挺機關槍,你們就接應上去。我的任務,也告訴你們。寨子後身河溝裏,有一個陰溝涵洞,直通到街上王恒升雜貨店菜園裏水池子裏。這是我們去年做下的暗路,敵人大概還沒有發現,我們這個伏筆,就預備著巷戰時候的一條退路。現在不然,要算著一條進路。今天晚上,我帶第一分隊十八個人,由那涵洞裏去巷戰。衝進去是不成問題的,至於是不是能衝得出來,就全靠你們在正麵佯攻的人,引開他們對寨子裏的注意力。但是,我相信我們衝進寨子去的,一定是衝得出來的。他們藏在源潭鋪寨子裏,也不過百十個人。去年今夜,我拿鋤頭也殲滅過整隊的敵人。今年今夜,各人有槍,有手榴彈,又是乘他冷不防,為什麽不能打勝仗?同誌們,大家努力。”這一番言語,用不大高的聲調,在星月光下發出。大家雖是靜悄悄地聽著,但各人的心裏,卻是像開水那樣沸騰。在十分鍾之內,大家準備妥當,各人肩上扛著槍,胸前掛著手榴彈,人成了單行,在小山岡子上的小路上走。月亮斜照了人的影子,一串地斜倒在地麵上移動,水濕了的草鞋走著夜路,沒有一些聲音,但在每個人肩上的槍支,鋼鐵的光亮與天上的月亮映著光輝,透著有點殺氣。八十分鍾的行走,發現稻田的平原上,簇擁著樹木房屋,一叢黑黝黝的影子,那正是源潭鋪的寨子了。於是這位支隊長在月光下站到路旁做了一個手勢,通知了在後引隊的王分隊全隊同誌,立刻分作兩股。支隊長所引的十八個人,舍開了人行路,將身子匍匐在兩尺高的稻田裏,順了田埂,走向寨子後的河溝裏去。這河溝有五六尺寬,兩麵河堤高高聳起,河床陷下去丈來深。淺淺的水,在平沙上流著,不過幾寸的深度。
水在沙麵,噝噝有聲,人由岸上,悄悄地溜到河裏,流水觸著腳麵,雖是有些泠泠的響聲,然而四處稻田裏的青蛙,正湧潮一般叫著,比這響聲大多了。這支隊長第一個溜進河溝裏,當他看到水裏月亮影子時,抬頭看看天上月亮,那月亮在河堤兩棵高大的柳樹梢上,露出了半邊銀臉好像笑著對人說,放心去吧。再看看這四野的稻田,在四周的小山岡中間,搖動著一層層青浪,發出沙沙之聲。日本鬼子在這裏駐守過,沒有了農民,沒有了雞犬,因之沒有了村莊,隻是敵人未來以前,鄉農種的稻禾,卻自然地生長著。在大地如死的情境中,十九人各站在河溝裏,大家順著河床走,來到一所幹閘口下,兩岸簇擁了兩堆蘆葦。支隊長站定了腳輕輕地道:“是這裏了。”他分開了蘆葦,就發現了岸腳下一個桌麵大的涵洞。將隨帶的手電筒向裏照了一照,青苔長得很厚,並無手腳印子,顯然是敵人不曾曉得。隨著燈光,一隻盤子大的烏龜慌亂著四處爬。支隊長向洞外叫了一聲跟我來,直背了肩上的槍,兩手落地,在洞裏爬跪著向前。他的手電筒,開了電門子插在腰間皮帶上,光射在涵洞底,反映著全洞有光,將後麵十八個人,引著前進。這樣爬了百十步,洞壁的小石塊,變成了大石塊,這是寨子的牆腳下了。
再進不遠,便是洞口。他特別警戒著,熄了腰帶裏的手電筒。黑魆魆地向前,已看到了一線混濁的光影。他心房和血管都在跳動,然而他的身體,卻十分的鎮靜,從從容容向前爬。那光線越來越大,便發現了洞口。這洞口外正像洞那端一樣,長了一叢很深很厚的蘆葦,蘆葦外是一口小塘。這隊長由蘆葦下伸出頭向外看,月亮正好掩藏在一片薄雲裏,似乎她又有些擔心,先嚇得躲起來了。夜光隱隱中,看到這源潭鋪的房屋靜靜地藏在夜空裏,暗暗地說了一聲久違。這個念頭未完,早聽到啪啪啪機關槍響了。接著在那屋影外麵,一片呼溜溜的警笛聲。是了,第二分隊,已進攻寨門,敵人向外開火了。支隊長將電光對洞裏照了兩下,知會裏麵人出來。他首先爬出蘆葦下,走上塘岸,站在一架瓜棚下。十八個人陸續出來了,看到麵前是一片菜園,菜園前的屋子一排,那是寨子街後。有兩幢屋子裏,窗戶向外放出燈光,隻是晃動。機關槍將敵人驚醒,他們正忙亂地去守寨子前後兩座門吧?這支隊長做了個手勢,大家匍匐在地下,向屋基下爬行。支隊長是最前一個,手裏提了步槍爬著,預備隨時都舉起來射擊,然而沒有一點攔阻,他們很從容地爬過了這片菜園。牆角有十來棵葵花。他們由菜地溝裏陸續爬起來,站在葵花底下。
十九個人靜靜地站著,連呼吸都要忍住了。支隊長兩手握了槍,四周打量了幾分鍾,除了那寨門口機關槍,一前一後,在互相呼應著射擊而外,一切響動都沒有。天上的片月,已經斜過屋脊,所以人在牆陰下。水塘裏的青蛙,有時嚕咕兩句,好像叫聲前進!前進!於是他們順了牆陰繞著人家走。這隊裏隨在隊長後的第一個戰鬥員,就是源潭鎮街上的人,他知道哪一堵牆是哪一家的屋後身。他隨走隨比著手勢,告訴隊長向哪裏走。於是他們由一扇歪倒的後門,走進一家人家裏去。這屋矮小,又缺少窗戶,裏麵漆黑。雖然門戶洞開,裏麵卻沒有人,在星光下露出一方小天井,微光映著前麵是個店堂,店門開了一小扇,可以看到店門外的街。支隊長走到門邊,由門縫裏向外張望了一下,並沒有什麽,大著膽子,伸頭向外看了一下。糟了!這街上正有兩個敵兵站在下手人家屋簷下,嘀咕了閑話。不敢仔細看,立刻縮轉身來。
因將手牽著兩個力大的隊員到身邊,輕輕地對耳朵裏說了幾聲。說畢,支隊長在前將店門輕輕地給他完全敞開,步槍已背在肩上,拔出背上皮鞘子裏的大刀,側著身子,折出了大門。那兩個敵兵,還站在屋簷下閑話。他一個箭步,跳上前去,看得親切,兩手舉起刀來,向背對這裏的一個敵兵斜肩砍去。這個敵兵倒了,那個敵兵喲嗬了一聲,他舉起槍來,橫了槍把,便向隊長砍著。但第二把大刀,一條白影,已由旁邊砍到那敵兵手上,他歪了一歪身子。第三條刀影,已落在他肩上,他也倒了。很迅速地了結此事,沒有什麽大衝動。由店裏出來的十幾名同誌,各端了槍,正警戒著後路。窄窄的鄉鎮街道,看不到十幾戶人家。但覺前麵是寨門,門邊一個磚堆的機關槍掩護地,由寨牆腳下,啪啪啪繼續響著槍。他們還是全力注意著寨外。這裏相距那裏,不到十丈。這腳步的響動,似乎已驚動了他們。有個人影,由地麵站起來。
這實在是不容再謹慎了,支隊長將握在手上的手榴彈,拔開塞子,便丟了過去。轟的一聲,牆角一叢煙火噴起。接著第二下響,那機關槍的聲音就寂然了。隊長引著十八名同誌,奔上寨門口,正好幾個拿步槍的敵人,由人家屋裏擁上了大街。當麵碰到,已無開槍的機會,彼此槍刀互紮一陣。遊擊隊在絕對優勢之下,不到五分鍾,便將遭遇的敵兵,殺在亂刀之下。大家已是逼近寨門作戰,立刻搶著開了寨門,由三個弟兄們跑出去,將門外鐵絲網的門扯開了,一麵將手電筒在稻田上打著暗號。那在前麵小路上進攻寨門的第二分隊便飛跑了前來。支隊長帶了一部分同誌守著寨門,各伏在人家牆腳下或土櫃台子下,隻等敵人前來。第二分隊擁進了寨門時,大家就越發膽子大了,順了這條窄街向前衝。散在四周寨牆下布防的敵兵,雖聽到兩下手榴彈聲,在十幾分鍾內,他們還沒有得著遊擊隊衝進寨子的消息。
及至第二分隊,由正麵衝向前來,敵軍側麵兩個哨兵,在寨牆上才發現了鐵絲網門已開,便連連鳴槍報警。因之遊擊隊衝進街的一半,已與敵兵遭遇。但敵兵並沒有露影子,隻是刷刷刷,對麵亂向這裏放著槍。支隊長見敵人用火線封鎖了去路,料著他們膽怯,不敢衝向前來。但每隔五七裏,便有敵一小隊駐守。這裏槍聲響了許久,恐怕別處敵兵來救,這裏是不可多耽擱的了,便回轉頭來,向緊緊跟隨的同誌們說了一聲放火。弟兄們身上有帶著酒瓶子裝的煤油,將煤油灑在兩店鋪的門板上,擦了火柴點著,立刻就是好幾個火頭。風正向著敵人那麵吹,火焰竄出街心,擋住了敵人的來路。支隊長帶了十名弟兄,在街兩旁屋簷下,蛇伏著監視敵人,掩護了進寨的兩隊人退卻。對敵屍身上的武裝,連皮鞋也不給他留著,已全剝了下來。守寨門的那挺機關槍,早由三個弟兄拆卸了扛在肩上,先搶出了寨門。支隊長看到大部分人脫險了,也就帶了十名弟兄出門。那寨子裏街上,敵人的步槍,還隔了火焰,不住放著。好像告訴人說,我們並沒有追上來。
三十分鍾後,他們已離開這稻田的平原爬上了一座小山岡。這山岡是丘陵地帶邊沿,茂茂密密的鬆樹林子,直接大別山腳,白天敵人也不敢來,這半夜裏簡直是保險箱裏了。支隊長走到隊伍前麵,看看天上的月亮,變成了半個玉盤大,金黃的顏色,落在西邊小山頭上。源潭鎮寨子裏,三股火線,直衝天空。火焰裏一陣光,放流星似的,有帶了響的火星四處射出,正是燒著敵人的軍火了。那火光映著這邊鬆樹林子也是紅的。支隊長站定了腳,向平原上瞭望,笑道:“這紀念會辦得不錯。弟兄們把虜獲的東西放在地上,排隊點名。”同誌們將擄來的東西,放在鬆樹腳,大家在空疏的地麵排了隊。分隊長喊著報名數,整整三十六位,一個不能短少。檢點地麵的虜獲品,機關槍一挺,步槍七支,手槍一支,擲彈筒兩個,日本旗一麵,還有子彈軍裝等。檢點一次,大家是哄然一陣笑聲。
隊長又說:“月亮落山,天快亮了,我們快點回去。去年今夜,一場巷戰,是一場激戰。今年今夜,不過開開玩笑罷了。各位是安分的莊稼人,我是一個書生,一年或幾個月的鍛煉,我們把巷戰也看得很平常,找著敵人打。假使我們有飛機大炮,老早我們把敵人打落海裏去了。”那分隊長道:“報告隊長,我們今夜這一仗,雖沒有去年那一仗打得好,但是我們將來說給人聽聽,也是很風光的一件事呢。”隊長哈哈一笑,這時,天慢慢變了灰色,殘星零落散在天上,月亮已不見了。他掏出表來,將手電照著看時,快四點半了。想到去年今夜此時,正夾了皮包,預備離開天津,而敵機已開始丟彈了。此身未死,留得今夜,又報了一回仇,明年今夜,也許回到了天津吧?他昂頭四顧大別山巍峨的影子,已在北邊天腳湧出,一切大地上的低矮影子,都向大別山潛伏著。自己的隊本部就在那巍峨的影子上,此時看來,仿佛那山也雄赳赳有得色了。回看留給敵人的那焰火,還是在遙遠的牆上,向上冒著成團的紅煙,也像很高興地恭祝他這個周年紀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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