強烈的電燈光圈,帶著一分慘白的意味。在那光圈的上層,密線點的星鬥,擠滿了晴空。月台上的樹,直挺挺地排班站著,沒有一片樹葉子在扇動。這些,都烘托著天氣十分的熱。大家都是這樣說,這是二十年來,天津少有的苦熱,預示著時局將有暴烈的變動。西車站的月台上,向來是沒有什麽旅客上下的,空****的一片敞地。現在呢,行李堆得像山堆一般,除了讓出幾條路,便於人走之外,一切都被行李所占有。美麗的紅皮箱,雪亮的鋼牌子包了犄角。印花的被單,包著像大鼓一般的鋪蓋卷,尤其是難以勝任的網籃,將籃麵的線網,撐起了高過提柄,裏麵的零碎物件,兀自要鑽出網子來。不論這些東西當初是怎樣寶貴,現在是一齊亂丟在地上。行人像決了堤的洪流,由任何一條行李巷子裏奔出,一個跟著一個,向火車上跑去。而每一個火車門的所在,都有兩三名警察監視著,口裏高喊不要擠。那是枉然的事,後麵的人隻管擁了上前,前麵的人實在站不住腳。在一群人當中,一名中年男子左手抱了個兩歲的小孩,右手提著一隻網籃,口裏連連喊著跟我來。
跟在他後麵的是一名少婦,兩手抱了一隻小提籃,箱子上還掛著一隻小提籃。在這中年人所到之處,憑了他的力氣,在人堆裏可以有些閃動。在這閃動的當兒,他領著婦孺,搶上了二等車廂。鑽到車廂子的時候,還有一半的位子空著。隨便在一個位子上將小孩子和東西放下了。再看時,座位全滿了。就是自己所占有的椅子,也有幾位旅客簇擁了過來,打算侵占。於是他連大帶小立刻在這張椅子上坐下。全車廂裏隻見亂動的人和嘈雜的呼喚聲,已經坐在這椅子上的人,反是心裏慌亂著,彼此相望,無話可說。這男子在衣袋裏摸出火柴與煙卷,慢慢地動作著,吸著煙昂頭噴出一口來,那少婦始終是向窗外看著天津的街市,好像有著很大的依戀。回過頭來,向那男子道:“競存,我現在很後悔,不該買車票上車了。”競存道:“為什麽?”她皺了眉道:“我真不忍心離開華北。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。再說,把你留在這裏,我很不放心。”競存笑道:“你又把這說過上百遍的話,重新說起來了。你隻管去,我一個人怎麽也好辦。萬一情形嚴重起來,我可以避到英租界去。”她抓住了他的衣袖,搖撼著道:“何必到嚴重的時候你才走。你趕著把家裏的東西搬到英租界去以後,你立刻就走。那些笨重的木器,就鎖在空房子裏吧。”競存點點頭道:“那也好。”她道:“不是那也好,你簡直就要那樣辦。競存,你不要讓我擔心吧,你明天搬完東西,明天就住到英租界去。”競存看到他的夫人,兩道眉毛鎖到了一處,隻得答應著明天搬到租界去。“送客的下車,快要開車了。”月台上有人亂喊著。競存站起來,向車子外麵張望了一下,驚訝著道:“什麽?就要開車?”一言未了,路警搶了進來道:“車子頂上都是人,不能停留了。送客的快下車。”競存兩手抱住孩子,在他額角上親了一個吻,很親愛地向他道:“同你媽媽到南京去見大伯伯,乖乖的,別淘氣。”說著,向她握了一握手道,“再見。”她呆著兩隻眼珠,說不出話來。競存就在一群紛亂的男女當中,擁擠著下了車,腳剛搭上月台,汽笛聲已經嗚嗚地響了起來,同時,車廂下的車輪子也慢慢地碾動著。回頭看時,她的夫人向車子外麵苦笑著,點了頭。雖然遙遙地看到她的嘴在張動著,然而西站人聲嘈雜,像運河開了閘口似的,哪裏還聽到說些什麽。火車上每一個窗戶向前移展著,一刹那時間,彼此已離開視線。
火車由一串,縮小至於一點,在軌道上終於不見了。煙筒吐出一條烏龍似的黑煙蜿蜒著逗留在電燈光裏。競存站在月台上,兀自呆呆地向南望著。心想自她走了,越走越是比較地更安全些。可是這樣分手,今生今世,還有能見麵的日子嗎?前十分鍾,有愛妻,有愛子,這一個家庭的小小組合,還保持著。隻是這十五分鍾的經過,一切消失了。新站日兵占了,不能上車。老站日兵又占了,不能上車。這西車站的交通,又能維持幾日?至於天津全市的交通,又能維持幾小時?這全不知道。天津的四邊,不!連天空也在內,全有日本的武力包圍著,天津市上的人,除了托庇租界的而外,全不知命在何時?在西站送走了妻兒,也許就是在棺材未釘蓋時的一刹那。他想到這裏,心裏實在淒楚得了不得。手按著衣襟,覺到衣袋有點包鼓鼓的,摸出裏麵的東西來一看,正是同小兒子買的一個小橡皮人兒。臨走他要帶著,替他揣在衣袋裏。兒子玩的東西在手上,兒子可走遠了,手裏捏住了這個小橡皮人,隻是來回地玩弄著。“競存發什麽呆?我看你站在這裏有三十分鍾了。”他回頭看時,同事李子和站在身邊。因苦笑著道:“送太太走了。”子和道:“我也是呀。今天再要不走……”說著,走近一步,低聲道,“也許明天西站有問題。那麽,要到楊柳青去上車了。所以我不管太太同意不同意,今天強迫她走了。”競存道:“假如沒有這個孩子,我也不一定要她走,她幫著我當然可以做點事。”子和又握住他的手,周回望了一望,便低聲道:“怎麽樣?你找到什麽秘密工作嗎?”競存點頭道:“當然有此心,但四處碰壁。其實,就是今天和太太一塊南下,也未必不可以。隻是我有點書生之見,非到天津最後那一天,我不願走。我要看一個究竟。你為什麽不走?”子和道:“我怎樣去呢?太太僅僅帶走了一口箱子和三個孩子。天津,我成立有十二年的家,我不忍就這樣丟了。你夫妻二人的書籍也不少,你作何打算?”競存道:“陸續存到租界上朋友家裏去吧?但那也不能保險。”子和皺眉道:“除此無良策。”競存正想回答什麽,隻見車站裏未曾走盡的人,突然一陣紛亂,潮湧一般向車站外麵跑了去。一轉眼,子和已是不見。競存鎮定不住,也跟著出站了,馬路上還零落地有人跑,但不十分緊張。有人叫道:“胡搗亂,跑什麽?是膠皮車炸了車胎。”競存心裏就更感覺到天津空氣的惡劣,匆匆地回家了。